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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李梦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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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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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望向李东阳。

  从进宫到现在,李东阳一直别别扭扭,话也没说几句。这是因为他已经下了决心:今天面见天子,要认认真真说一番话!

  李东阳要说这番话,都是因为他出京去了趟山东。

  李东阳虽然是户部尚书,替大明朝管着账本子,也知道这些年天灾不断,宫里的支派用度与日俱增,国库越来越空虚,百姓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可他毕竟是个京官,看的都是账面上的数字,民间困苦到了什么程度,李东阳并不知情。

  此次奉旨到孔庙告祭,一路经过直隶、山东,只见田地焦枯,饿殍遍野,百姓卖儿卖女,饿急了眼的人们大白天就在官道上抢劫,为一个馒头就能闹出人命。有些地方人肉和猪肉摆在一起卖,人肉还卖不上猪肉的价钱,把李东阳吓得毛骨悚然!

  想不到天下的老百姓竟穷到了这个地步,朝廷里的人还在睡大觉!这么下去,大明朝要亡啊!

  李东阳不是个没有良心的人。这个茶陵乡下出来的小老头儿平时好脾气,倔强起来也真敢说话!自从回到京城,他就一直想要上疏天子,历陈时弊!现在皇上召见,正好问到他的头上,李东阳咬了咬牙:“臣这次奉旨去山东主持文庙的告祭,正赶上山东、河北大旱,种下去的麦苗全都枯死,颗粒无收,连人畜都没有水喝。运河里的纤夫们多少天没吃过一顿饱饭,衣不蔽体,十几个人拉不动一条船。山东地面的旱情最重,很多地方饿死了人!各地盗贼蜂起,杀人越货、打劫府县,无恶不作,这么下去,老百姓今年怕是不好过了。”

  朱祐樘一愣:“听说有旱灾,但朕想也不至于如此吧?”

  “都是臣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听李东阳说得这么厉害,朱祐樘皱起眉头:“这么说又得从南方调运粮食赈灾了……”

  一提起南方,家在浙江的谢迁插进话来:“臣听说南方遭了水灾,苏南、浙东一带田地尽毁,逃难的人拥塞道路……”

  今天李东阳是下定决心要闯祸的,既然是祸,就不能牵累别人。所以谢迁一句话还没说完,李东阳又把话头抢了过去:“北方土地贫瘠,一向都穷,江南是朝廷财赋之地,素来以为那里有钱有粮。可臣在户部这几年,却知道江南不少地方官吏的俸禄已经欠了好几年,至今发不下去。这次大水把南方几个省都淹了,很多府县粮食已尽!那些受灾轻的州县,仓库里的存粮也不足十天支用,哪还有余粮往北方调运?现在直隶、山东、山西、陕西的饥民已经无力赈济,如果今年秋天湖广、江浙再歉收,只怕连江南都垮了!”

  只知道今年有灾,民间闹了饥荒,可万万想不到灾情竟到了这个地步!朱祐樘听得心惊肉跳,唇干舌燥,半天,哑着嗓子说:“不至于如此吧?”

  李东阳沉声道:“臣原也以为不至于如此。这一次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不得不信!我们这些人在京里当官,虽然知道各地闹了灾,可也想不到竟是如此局面……”略沉了沉,猛地提高了声音,“连臣子都不知民间疾苦,陛下高居九重之上,又哪能知道这些?”

  没想到李东阳忽然犯颜直谏,说出这么硬的话来!

  眼看李东阳面红耳赤,说话越来越直、越来越急,刘健、谢迁、刘大夏三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个倔老头儿今天到底要干什么。

  李东阳今天是下定决心要闹一场的。

  既然话已经说开了,李东阳干脆横下一条心来:“臣以为弄到今天这个局面,皆因朝中庸官冗吏太多,觍食俸禄,国库大开,任人挥霍;京师屡屡大兴土木,任意役使百姓军士;地方官妄征苛捐杂税,祸害百姓;皇亲国戚一家拥有的庄田少的合一个县,多的甚于州府!可这帮人贪得无厌,还在不断兼并土地!各地藩王一年所需供奉达二三十万两白银,还不满足!还要派手下豪奴私设关卡,私征关税,打的却是国家的旗号!我大明建都北京,粮食物资都从南方调运,被这帮私设关卡的恶奴豪强闹得物价直涨数倍,商人百姓被盘剥一尽,怨声载道!宫里又派出大批宦官到各地掌管织造、营建、河工,所到之处如狼似虎明抢明夺,百姓四处逃亡,卖儿卖女,实在已经无以为生了!”

  半晌,朱祐樘喃喃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到这时李东阳已经急了,瞪起两眼冲上奏道:“一村一镇的苦情,郡县官吏未必知道;郡县的苦处,朝廷又不知道。就算上达天听,有多少能传到陛下耳朵里?一开始大家官官相护,一级骗一级,都说这天下是‘太平盛世’,粉饰了太平,他好有政绩,好升官!可今年蒙蔽,明年蒙蔽,百姓苦上加苦,灾上加灾!到最后局面恶化到无法收拾了,当官的又怕担责任,更不敢说实话,只好加倍蒙蔽,加倍粉饰!到最后大祸已成,天子还自以为太平盛世,如何得了?如何得了!”

  一时间暖阁里鸦雀无声,静极了。

  在这一片吓人的死寂中,朱祐樘终于开口了:“还有什么,都说出来。”

  到了这一步,李东阳已经把身家性命都抛下了。既然连死都不怕了,那就真是什么都敢说了,他接着说道:“这几年北旱南涝,地震山崩,蝗灾骤起,灾害之重实是大明百余年所罕见!陛下也说这是‘天人感应’,几次命臣子‘修省’,兴利除弊,建言献策,可奏章送上去了,陛下又听从了几条?那些涉及藩王、贵戚、宦官的奏章陛下连一条都不肯采纳!朝中都在传言,说陛下这叫‘三不动’!臣想既然陛下心里是这样打算,何必‘修省’!”

  话说到这儿,李东阳已经是指着鼻子在骂皇上了。好在这个时候,他要说的话也说完了。

  鸦雀无声。

  (三)

  有内阁次辅李东阳这一顿吵闹,今天的廷议无法继续下去了。

  沉默良久,朱祐樘沉声道:“今天就到这儿吧。”

  几位大臣都起身告退。刚出来,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岳又追上来叫住兵部尚书刘大夏:“老先生留步,皇上有话问你。”刘大夏赶紧回到暖阁。

  朱祐樘还坐在龙椅上,脸色阴沉沉的,半晌才说:“李东阳说这样的话,想必是内阁商量过的。老先生才接任兵部尚书,和他们不是一回事,你也说说。”

  听皇上把李东阳的话当成“内阁商量过的”,刘大夏心里暗暗吃惊。他心里清楚得很,刚才李东阳说的话并不是内阁的意思,而是这倔老头儿自己的意思。可李东阳脾气太倔,把话说得太厉害,惹得皇上多心了。

  但是刘大夏心里更知道,李东阳刚才说的一字一句都是真的,也都是对的。这些话正直的臣子都该说,也都想说,可谁也不敢。今天李东阳把这些话说了出来,却让皇上误会到“内阁”身上去,这可不好……

  眼下刘大夏既要护着李东阳,又要为内阁开脱责任,还想借这个机会把自己心里的话也说出来,好好劝劝皇上。三思之后,刘大夏决定先来个以退为进:“臣不知道说什么。”

  朱祐樘黑着一张脸厉声说:“你就说说,朕当了十七年皇帝到底有没有功劳?天下人又在怎么评价朕?”

  “陛下谦和勤俭,励精图治,自然有功于天下……”

  “别说这些,说切实的话!”

  说真的,“切实的话”大半都被李东阳说完了。现在朱祐樘想知道的,只是这些话到底是真是假。

  刘大夏仔细掂量着,觉得时机还不到,犹豫半天说了一句:“臣所知不多……”

  “说吧!”

  “此次我军不敢轻易出塞,究其根源,实在是因为国库空虚、兵士贫弱、无粮无马……”说到这里刘大夏把脖子一缩,“臣请致仕还乡,望圣上恩准。”

  一句话挑起了朱祐樘的火气,厉声喝道:“为什么你们这些老臣总跟朕提‘致仕’的话!难道这朝廷就让你们无一留恋吗?”

  其实刘大夏就是故意要挑起皇上的火儿来,这样他才好进言,于是他说:“臣老了,眼看天下民穷财尽,吏治崩坏,流民百万,内患远甚于胡虏,再不振作朝纲,只怕不久必生大变!一旦有事,兵部衙门干系最大。臣是个庸碌无能之辈,实在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只好请求罢职还乡。”

  这一句话,把什么都说清楚了。

  沉默良久,朱祐樘带着哭腔低声说:“原来没有太平盛世,原来天下人都在骂——原来朕这十七年都在造孽……”

  见这么一个好人掉下眼泪来了,纵是久经世故的老臣也于心不忍。刘大夏赶紧劝道:“治天下原本极难,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朱祐樘抹了一把眼泪:“你们都回去,回去上奏!不管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出来!朝中所有该兴该革的都报上来!咱们不提什么盛世了,能多少替天下人做一点儿好事,也就够了……”

  第二天一早,依着皇上的意思,给事中上疏:“两京、河南、山东自春至夏无雨,黄河以北,穷民昼劫,淮、扬、嘉、湖频报灾荒,请陛下降旨,敕命百官修省。”

  弘治皇帝随即下旨:“庶政流弊日深,害及军民百姓,上干天地冲和之气,朕悲痛莫名,令所司详议时政兴革,以报朕闻。”

  ——这句话,臣子们盼了十几年了!sxynkj.ċöm

  当天回去之后,内阁的几位老臣凑在一起整整商量了一夜,第二天就写了奏章,陈述朝中十六条弊政,并提出了切实的政改之策。

  几天后,弘治皇帝下诏:全部准奏!

  兵部尚书刘大夏又上奏指责皇亲国戚乱求封赏,霸占田亩,私自抬高田租欺诈农户。请皇帝对此加以遏止。

  很快,皇帝下诏:准其所请!

  不久刘大夏又上奏,为了节省官府的开支用度,请求召回在南京、苏州、杭州等地掌管织造的太监。

  很快,皇帝下诏:将这些宦官一律召回!

  眼看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改革就此拉开了大幕,朝臣们不由得欢呼雀跃。这种时候,凡是有些正气有点儿本事的臣子全都跑回家关门拟起奏章来,人人都想趁这个难得的好机会也说一句直话,办一件正事。

  王守仁虽然只是个六品的吏部主事,可他心肠最热,最有激情。现在有了这样的好机会,守仁也和满朝官员一样激动起来,关上房门在屋里奋笔疾书,把自己这些年对朝政的想法全掏出来,准备一股脑儿端给皇上,好好尽一尽自己的忠心。正在咬着笔杆子发愣,房门一开,老父亲进来了。

  王华这个人平时很少随便和守仁聊什么,也不轻易到守仁房里来,所以老父亲一来就肯定有要紧的事。守仁赶紧把写了一半的奏章推到边上起身行礼。王华扫了一眼案上的奏章,问守仁:“你也要上疏?”

  “是。”

  “想奏些什么?”

  “主要是想说说边患的事。这些年边关一直不安宁,蒙古人不停骚扰,咱们没有什么好办法。我想上奏说些练兵、囤粮、选派将领方面的意见。”

  听说只是奏些边防的事,王华点点头,说了一个字:“好。”沉吟片刻,又说了一声:“好……”

  “父亲这两天没打算上奏吗?”

  “我奏什么?”

  “父亲是陛下身边的近臣,对朝政弊端比一般臣子知道得更细,能奏的东西更多,陛下也肯定愿意听您的劝谏。”

  王华双眼微闭,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半晌才说了一句:“皇上是圣明之主,体谅臣子的苦心。但俗话说得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臣子们不能不做事,可也万万急不得。现在皇上已经操劳得很了,我不想再逼他。”

  说真的,也只有跟自己儿子说话的时候,王华才会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这样的话,他是绝不肯对别人说的。这句话乍一听平淡无奇,其实里头的意思极深,也极其着力!

  王守仁这个人很聪明,也听出了父亲话里的一些意思。可他从政的经验不够,对父亲的话不能完全吃透,问了一句:“父亲是说有人要‘逼’皇上?”

  “我并没说什么。”王华觉得守仁虽然听出一个“逼”来,却并未弄明白自己的真实意思,就看了儿子一眼,慢吞吞地说,“当朝的几位元辅重臣都是难得的好人,各部公卿、御史、给事中也是正人君子。可正因为他们是君子,难免愚直些,办起事来自以为是,操切。”

  操切……

  这两个字守仁又听出来了,却还是不太明白:“父亲是觉得西涯先生他们办事太急躁了?”

  王华没吱声,只是微微摇头。

  “那就是说这些日子群臣都上奏章,把皇上逼得昼夜忙碌,太辛苦了?”

  王守仁虽然聪明,究竟是年轻,怎么也不能领会老父亲话里的深意。

  见儿子体会不到自己话里的意思,王华也就不往下说了:“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今年秋闱,巡按御史陆偁向朝廷推荐你去做山东乡试的主考官,吏部的任命一两天就下来了,你得准备准备。”

  这一下守仁大感意外。自己刚回京不久,又新近调到吏部做主事,想不到乡试主考这么重要的差事竟会派到他头上来,这可真让他有点儿受宠若惊了。

  可在父亲面前守仁就是一只拴着链子的猴儿。心里咋惊咋喜,脸上一点儿得意的样子也不敢露出来。规规矩矩地站着,听父亲训示。

  “这道奏章既然已经写了,就送上去吧。以后先不要做这些事了。”王华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直白了,看了儿子一眼,又找补一句,“乡试才是真正的大事,得好好准备一下。”

  守仁心里乐颠颠的,哪儿还有心思琢磨老父亲话里的意思,一连答了几个“是”。王华背着手缓缓地踱出去了。

  老父亲说得对,乡试是大事。接了山东乡试主考这个要紧差事,王守仁把手边所有的事都放下,潜心准备。

  这个时候,他自然没工夫再写什么奏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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