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21)
片。剩下的眼见没有活路,情急之下,成片成片的人爬起身来,直跳进横石江里去了。
这时候王守仁才疾速赶到,眼看土兵们发了疯一样在江岸上到处杀人,无数人被逼得跳进江里,在急流中挣扎着,呼号惨叫声震峡谷,王守仁大惊失色,赶紧喝叫身边的人:“去拦住他们,不得妄杀!”可哪里还拦得住……
等到土兵们住手的时候,江滩上已经尸横遍野,横石江里漂满了尸体,几百人淹死在江中,活下来的只剩了六十来人。
(二)
断藤峡一战打完了,王守仁再也没有见彭九霄和彭明辅,而是发下一道令牌,命令给土兵发下赏赐的粮米银两,土兵受赏之后即刻返回湖广,不得在广西停留。
眼看王守仁要遣散这些土兵,吴天挺赶紧找了过来:“都堂,这些湖广土兵能征善战,这次攻打断藤峡一战成功,现在咱们还要用这支兵马,怎么遣散了呢?”
王守仁摇了摇头,低声说了一句:“本院再也不用这些狼达土兵了,让他们回湖广吧。”
“可都堂不是还要进剿八寨吗?如今三省兵马都遣散了,再不用这些土兵,咱们不就无兵可用了吗?”
“打仗是为了安靖地方,是为了百姓好,不是为了杀人!这些土兵只知道杀人,比贼匪还恶,让他们剿贼,贼倒没剿光,反而和当地人结下永不可解的深仇,这样的兵绝不能用!”见吴天挺还要再劝,守仁扭过头去,沉声说,“吴大人不必多说了,无论如何,本院再也不用他们了。”
听守仁把话吩咐下来,吴天挺也没办法,只好问了一句:“那八寨之贼由谁来剿?”
“卢苏、王受的兵马不是已经到宾州了吗?这两个人老实厚道,所率兵马又是当地人,用他们吧。”半晌,守仁又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卢苏、王受带来多少人?”
“卢苏带了三千人,王受有两千人,另外还有当地官兵一千多人……”
“够了,这就够了。”
吴天挺答应一声正要退出去,忽然觉得不对,仔细一看,却见守仁脸色发灰,眼睑赤红,脖颈处满是一片片肿胀的红痕,连两手的关节都肿起来了,忙问:“都堂身子不舒服?”
“没什么,上火了,吃些汤药就好。”
其实守仁来广西的路上就中了炎毒,自到南宁之后,抚民剿匪,操心用力,又跟着官军深入林莽,到处打仗,瘴毒日深,病势已成。可这时候正在打仗,顾不得养病,只能咬着牙硬撑。想不到这一次亲眼看见土兵杀人,堪比虎狼,守仁大受刺激,浑身瘴毒都发了出来!
到这时守仁自己也知道撑不住了,只想赶紧打完仗,就辞官回乡,再也不出来做官了。
吴天挺在广西多年,对这里的气候很是了解,看了守仁的脸色和身上的肿处,就已猜到几分:“都堂这是中了炎毒,瘴气入体!现在到了盛夏,天气又热又潮,这个病说小就小,说大就大,都堂不要掉以轻心呀!”
“没事,该吃的药都吃了。”王守仁有气无力地说,“吩咐下去,今夜就启程去宾州。”
四月二十二日,王守仁乘官船到了宾州。
此时卢苏、王受早已率军赶到。本以为会有大军赶来,现在却只来了一条船,都觉得奇怪,王受忙问:“都堂,怎么湖广兵马没有来?”
“不用他们了,有你们这六千人足够。”王守仁强打起精神来,“现在八寨的贼匪还不知道我等已到,毫无防范,今夜所有军马一齐进发,行军之时每人折一段树枝衔在口里,以免出声,悄悄进兵,天亮之前要赶到石门。只要拿下石门天险,后面的仗就好打了。”
王受忙说:“都堂放心,这些我等都明白。”
卢苏、王受这两个人最服王守仁,眼下守仁一到,让这俩人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二十三日夜,卢苏、王受领着几千土兵连夜衔枚而进,从宾州府直奔八寨而来。
这时候王守仁已经病得连路也走不了了,只好叫人扎了一个轿子坐着,让几个人抬着随队而行。有王守仁督促着,这几千土兵行动又快,军纪又好,连夜行军鸦雀无声,一路所经的村寨没有一个人发现这大队人马从村前走过。
天蒙蒙亮的时候,两支土兵队伍已经摸到了石门之下。果然见一道立陡的石崖,仅有一条小路通到崖顶,那里石壁间开了一道丈余宽的口子,远看真像是一道小小的“石门”。瞧这样子竟和当年南赣一带的横水十八面隘天险相似。但眼下八寨的喽啰们根本不知道官军已经摸了上来,这些人性情凶猛,脾气却粗率得很,竟没有人好好把守隘口。壹趣妏敩
眼看对方没什么戒备,这些土兵们一个个施展身手,攀着崖壁树石爬向石门之顶,不大会儿工夫已经有一两百人攀了上去,顿时把守在隘口的贼匪全砍杀了。大队土兵这才齐声呐喊,顺着山路攻过石门隘口,眼前却是一片平地,左右各有几处山寨。卢苏、王受二人早已商量妥当,分兵两路各自向着山寨冲杀过去。
王守仁的轿子跟在王受这队人身后,转眼已经攻到了一座寨子跟前,忽听得对面一片锣声,紧接着两千多名山贼拥出寨门,顺着山坡冲杀过来。
只见这些八寨的喽啰们一个个面目黝黑,青布包头,有的赤着上身,有的穿一件黑布小褂,腰间结个犊鼻裈,赤着双脚,每人手中挺着一根青竹梭镖,腰间插着一把砍刀,口中呜呜怪叫,顺着山脊往下冲杀,从他们背后树林中、茅草丛里,无数毒药弩雨点般射来,王受手下的土兵顿时被射倒了一片。这些弩机威力并不大,箭头射得不深,可箭上不知涂了什么毒药,那些中了箭的人即使未被射中要害,却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上挣扎惨叫,不大会儿工夫就一个个僵死在地上。
眼看八寨喽啰如此凶狠,田州的土兵们也发起疯来,不顾伤亡,拼着命往上冲杀。两股人马顿时撞在一起,梭镖突刺,长刀乱砍,惨叫哀号震撼山谷。
这是两支真正不惜性命的蛮兵,他们一心只知道要杀人,要割取首级,一切都不顾了。此前王守仁虽然也指挥过多次大战,可像今天这样面对面血淋淋的厮杀他还从未见过。眼看战场上所有人都像了疯了一样,连站在身边那个模样俊秀的王受也完全变了一副嘴脸,扭歪着一张面孔,龇着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手里提着砍刀,似乎马上就要亲自冲上去杀人似的。
原本王守仁还以为卢苏、王受是两个“憨厚的人”,又以为他们手下的土兵是当地人,不会像湖广土兵那样凶残嗜杀,可现在守仁才知道,原来这些当地人竟比外面调来的狼兵更加凶残!
也许正因为他们是当地人,与八寨的山贼仇恨更深。也许是这些人急着要“报答”王守仁对他们的招抚之恩吧?反正这些人现在都疯了一样在这儿杀人,杀人……
看着这些凶恶的人们,王守仁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他当然知道,这一仗自己肯定能胜,实际上眼下就已经获胜了,可这胜仗也未免太残酷了。
为什么这些平时最老实淳朴的人,杀起人来竟是这般残忍呢?
看着眼前这凶恶的人群,看着王受那张狠毒的嘴脸,不知怎么,王守仁想起了自己在南赣剿匪时认识的卢珂,那么一个老实憨厚的人,一转眼,却能冲进曲潭村,杀掉半个村子的人,眼都不眨一下。
还有尔古,他以前也是这么残暴,自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改变了他,可王守仁费了天大力气,却只改变了尔古一个人。面前互相残杀的却有几千人,天下这样的人又有多少?王守仁就算把自己的一生都耗尽,又能改变几个?
王守仁正在呆呆地想着,忽然身后传来一片呐喊,大队人马冲了过来。原来是卢苏击败了对手,带着他的三千土兵赶来了。
这支人马一到,八寨的喽啰们就溃散了。卢苏、王受领着手下一路拼命追杀过来。顿时间,山梁上的寨子一座接一座燃起了大火,到处都是喊杀声和垂死的人们凄厉的惨叫。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在山间洞隙里到处乱钻乱跑,土兵们从后面追赶上来,见人就杀!
王守仁赶紧叫过卢苏、王受,对他们说:“不要妄杀!把你们的人马集合起来,追贼要紧!”
听了王守仁的命令,卢苏、王受总算集合了军马,穿过山寨对着溃散的山贼一路赶杀。王守仁知道这时候只有自己才能多少救下几条人命来,就不顾一切催着轿子向前追赶。
这时候半山腰上升起一团黑云,迅速散开,远处只听得雷声滚滚,片刻工夫,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杀红了眼的土兵和吓掉了魂的山贼都顾不得这雨势,只管在山林间拼命奔逃。远远地只见一条大江拦在面前,竟是追到了横水江边。
又是一处绝境。
到这时候八寨的喽啰们已是无法回头,绝望之下,这些人抓住一根树枝,一段木头,或者就这么赤手空拳,在狂风暴雨之中一个接一个跳进湍急的江流之中。在他们背后,土兵们已经赶了上来,不论是谁,见人就砍。
这时候王守仁也赶到了,只见眼前又是这么一个惨烈的场面,王守仁只觉得肝胆俱碎,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从轿子里跳下来,在大雨中飞跑向江边,一路上拼命呼喊:“不要杀人!不要杀人!他们已经投降了,不要杀人了!”
可哪有人听他的……
到最后,王守仁再也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江边的烂泥里,冲着眼前这一条被人血染红的江水号啕大哭起来。
终于,人都杀尽了,这些土兵们也住了手。卢苏和王受在人堆里找到了王守仁,把他扶回轿里。王受问:“都堂,听说寨子里很多人都逃进了山林,咱们是不是再搜一轮山?”
此时王守仁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脑子里也想不出一个主意来了,只管瞪着两只眼睛发呆。见他这样,卢苏在一旁说:“我看王都堂也累坏了,下这么大的雨,怎么搜山?先找地方避避,等雨停了再说吧。”
这一场连天的大雨竟一连下了十天。王守仁和土兵们一起退进了刚刚攻下的山寨,住在这里避过了这场大雨。好容易等到雨停,可外面河水暴涨,山洪横流,到处都是烂泥,行走不得,只好又等了五天,等到太阳出来,地上也干燥些了,这些土兵们才出了山寨,搜起山来。
在这之前王守仁把卢苏和王受找来,反复向他们交代,如今山寨已破,当以安民为主,切不可妄杀。这些天里土兵们身上那股凶暴之气似乎也渐渐消了,看着平和多了,不像要杀人的样子了。于是这些人用轿子抬着王守仁进了山林。壹趣妏敩
第一天,他们一个人也没看见。可搜到第二天,渐渐看到山谷里、石缝中躺着死人,越往深山里走,死人越多。直到第五天中午,搜山的队伍在一处山洞前停住,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洞里、洞外、树根旁、山石下,躺着数不清的尸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层层叠叠,很多尸体都已开始腐烂,蛆虫遍体,臭不可闻。
看着眼前这比地狱还凄惨的场面,王守仁脸色如土,浑身颤抖,嘴里嘟哝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王受在一旁说:“这些人大概都是没饭吃饿死的,山里瘴气重,死的人两三天就烂了。”
“去找找看,还有活着的人吗?”
王受摇摇头:“从腐尸堆里扒出来的人,也活不久了。”
听王受说这样的话,王守仁气得吼叫起来:“快去找,把活着的人救出来,哪怕救出一个人也好!”
见守仁发了脾气,没办法,王受只好叫人到尸体堆里去翻找。好一会儿,终于抬出十几个人来。守仁挣扎着下了轿,卢苏和王受一左一右扶着他,逐一看去,只见这几个幸存的人浑身浮肿,胳膊上、腿上、身上到处都是腐烂的恶疮,瞪着两只眼睛看着王守仁,冲他伸出手来,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看着眼前这无法形容的惨状,王守仁眼里忍不住落下泪来。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勉强止住,只觉得嘴里又腥又苦,用手一抹,满手是血。
见了血,守仁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一软瘫倒下来,卢苏和王受赶紧把他扶回轿里坐下。王守仁低着头坐在轿里,好半天,低声说道:“这都是我的罪过……”
听守仁说出这样自责的话,王受忙说:“都堂,这不能怪你,打仗就是这样,都是不得已呀,这些山贼平时杀起人来比这更狠!”
半晌,王守仁低声说:“这样杀人,必遭天谴,这都是我的罪过,都是我的罪过……”
(三)
守仁剿灭断藤峡、八寨之时,他前日平定思恩、田州之乱所上的奏章已经到了京师。接了这道奏章,嘉靖皇帝龙颜大悦,赶紧把内阁首辅杨一清、次辅张璁和吏部尚书桂萼召进乾清宫东暖阁,专议此事。
听说守仁平了广西之乱,举荐他出征广西的张璁大喜,忙说:“王守仁能建此功勋,都是陛下英明,上天护佑,臣以为陛下应该将王守仁召进京师,委以重用,以使天下人知道陛下选贤用能,体恤功臣。”
王守仁眼下已是南京兵部尚书、巡抚两广都察院左都御史,若再加重用,怕就要入阁了。这时候张璁、桂萼俩人正为了权势争斗不休,而王守仁是张璁保荐出山的人,若此人入阁,对桂萼没有好处。所以不等皇帝说话,桂萼忙抢着说:“陛下,臣以为断藤峡、八寨都是百年积患,当地的恶贼,官兵出动数十万仍难以剿平,可王守仁到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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