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6)
宜畹瞪着眼厉声喝道:“胡说!告诉你,我们家老爷是礼部侍郎,我丈夫是刑部主事!你再不说实话,我叫人把你捆了送到大牢里去,看是棍子硬还是你的嘴硬!”
厅里一顿吵闹惊动了王家的仆役,几个人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其实眼下守仁并不是刑部官员,可宜畹拿“刑部”两个字来唬顾秀才,也照样管用。
王家父子的显赫地位山阴城里谁不知道?宜畹又把话说得这么厉害,光是“刑部主事”四个字就已经吓掉了顾秀才的半条命。姓顾的心里明白王家是当大官的,自己做的又是缺德买卖,人家要真把他捆了送官,估计衙门里连问都不问,直接给他一顿板子,枷起来关进大牢,那姓顾的可就倒大霉了!又见几个下人围在门口,自己想跑都跑不掉,吓得手脚都软了。
眼看姓顾的要(上尸下从),在边上帮腔的王守度慌了神,赶紧对顾秀才厉声喝道:“你老实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王守度在边上帮衬着,顾秀才总算把胆子壮起来些,哆哆嗦嗦地说:“我是她的养父……”
一听姓顾的改了口风,宜畹更认定这家伙就是个人贩子,厉声喝道:“什么养父!你有什么凭证?”
“有她家人立的字据。”
“拿来我看!”
顾秀才在怀里掏摸了半天,拿出一张纸来,宜畹接过一看,真是一张过继文书。上面写明:女孩儿的父亲姓张,扬州人,因家贫无力养育,自愿将亲生女儿过继给这个姓顾的做“养女”,姓顾的给张家五两银子,从此“婚嫁凭人,生死由天,各不相问”。底下是女孩儿父亲的签名画押,又有中保人的名字。
看到这张文书,宜畹心里有些吃不准了。可她是个有主意的人,当着姓顾的面什么也不说,瞄了王守度一眼,站起身来就往外走,王守度忙跟过来。
出了屋宜畹才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事情到了这一步,王守度赶紧赔不是:“嫂子,我看这姓顾的八成是个人贩子!这几年连年灾荒,很多人家穷得活不下去,只得卖儿卖女。就有这帮东西专门挑选清俊的女孩子买回来,养一两年,教她弹琴唱曲,再认几个字,等女孩子长大些,出挑了,就卖到勾栏里去,市井俗称叫‘养瘦马’。想不到……唉!都怪我,事前也没打听明白,给嫂子惹这麻烦!”
一听姓顾的果然是个坏人,诸宜畹气得火冒三丈:“这还得了!你出去叫下人把他拿住,送到官府去!”
王守度犹豫了半天,愁眉苦脸地说:“可是依大明律,姓顾的手里这张文书是算数的。咱们就算告到官府,最后也只能让他把那女孩儿领回去……”
——也就是说,有了这张字据在手里,这姓顾的就实实在在算是女孩儿的“父亲”。
宜畹这个人心里有的是主意,可要说到“大明律”,她就不懂了。现在她已经知道姓顾的真是个贩卖人口的东西,那女孩儿拼着命地求自己,说什么“要被卖到妓院里去”,只怕也是真话。再说,以姓顾的这副凶相,要是现在让他把孩子领回去,打也给打死了。
碰上这样的事,怎能不管?宜畹立刻下定决心:“说什么也不能让这畜生把人带回去!”又问王守度:“你有没有别的办法?”
王守度犹豫半天,压低了声音:“要不嫂子就以咱家老爷的名义写个帖子递到县衙里去?只要用上老大人的私印,我看衙门里的人不敢不办。”
哎呀……
王守度说的倒是个办法。可这样的事宜畹怎么能做?弄不好会坏了公公的名声,毁了守仁的前程!
宜畹哪里想得到,刚才这些话,都是王守度给她下的套儿。
王守度心里清楚得很,王家两父子都是清官,平时从不在地方上弄权生事,所以宜畹根本不可能以老人家的名义往官府里递帖子。他说这套话,表面是给宜畹出主意,暗里却是在挤对宜畹,堵塞她的思路,不让她往“直接捆送官府”这上头想,也不给她留空子去和别人商量,立逼着宜畹就范。
宜畹虽然精明,毕竟是女人家,见识有限,斗心眼儿斗不过这些混江湖的老油条。加上对自己这个“堂弟”又太信任了,人家说什么就听什么。现在她已经不知不觉落进王守度布下的圈套里了。
给官府递帖子,不妥。可说什么也不能眼看着女孩儿让人贩子领回去!只一瞬间宜畹已经下了决心:“好,我买下她了!你出去看着那个畜生,别让他碰这孩子,我去给你拿银子!”回到自己房里,却又一下子愣住了。
手里哪有这么些银子呀?
守仁在京城只做了个小小的主事,六品官儿,一个月俸禄才十石,合银不过五两,他在京里、宜畹在山阴全都指着这点银子吃用。自己手里这三十多两银子是这几年省吃俭用才勉强攒下的,可现在要五十两,差得远了……
去找杨氏借?她未必就有。有,也未必肯借。眼下能兑几个钱的,就只有自己出嫁时陪送过来的一些嫁妆首饰了。
跟守仁做夫妻十几年了,日子一直不富裕,宜畹平时连件新衣服也不敢添,手里只有这几件娘家带过来的金银首饰。现在要拿出来,心里还真舍不得。
可事情已经担起来了,怎么也得做到底。宜畹不再多想,打开妆奁匣子,从里面拣着分量重、成色好的首饰挑了几件,和自己攒的银子都一起包了拿出来,却见王守度还在门外站着。
“你怎么不进去看着?”
王守度笑着说:“没事,咱们王家是什么身份,别说姓顾的一个市井无赖,就算知府老爷来了也不敢放肆。”接过银包在手里略掂了一下,顺手揣进怀里,“嫂子先不要进去,等我把这个无赖赶走,免得脏了你的眼。”走进厅来,不等别人说话,已经冲着“顾秀才”吼道:“好你个混账东西,敢到侍郎府来骗人,真是不要命了!”上来一把扯住姓顾的就往外走。
此时姓顾的早已吓掉了魂,见王守度从后边出来拉着他就走,又冲他使眼色,姓顾的也不敢多待,借这个劲儿出了王家的大门,俩人一溜烟跑出老远,姓顾的才问:“王哥,我那银子到手了没?”
“屁!还提银子!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人家?这是侍郎府!知县老爷想来拜访,都得在门房里等半个时辰!这次要不是我帮你说话,拿一张假文书糊弄着,你这会儿已经让人捆进大牢里,屁股都打烂了!还他妈‘银子’呢!”
王守度这几句狠话由不得姓顾的不信,他对王守度说:“可这趟买卖是你牵的线,我总不能人财两空吧!”
“你还问我?我倒问问你:这丫头你是怎么调教的,在这儿闹起来了!真要因为这事把你弄到衙门里去,一顿板子,你还不把我给咬出来?老子帮你赚钱,到最后,还得受你的连累!”眼看几句话把姓顾的吓得说不出话来,王守度也知道对这种市井光棍不能把事做绝,好歹得给他点儿甜头,就又把话头软了下来,“算了,这事好歹我也有份儿,咱们一人吃一半亏吧。”从怀里掏出两块碎银子往地上一扔,骂了句“真他娘的晦气!”,扔下姓顾的扬长而去。
眼看王守度撵走了人贩子,宜畹这才回到屋里。只见那女孩儿还钻在条案底下,两手死死抱着桌腿不放。宜畹过去把她扶起来,柔声说:“别怕,坏人已经走了。”好半天那女孩儿才明白过来,赶紧又跪下给宜畹叩头。宜畹把她扶起来,笑着说:“不必这样,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叫什么名字?”
这女孩儿也乖巧,知道自己从此做了别人的使女,家里的名字不能用,“顾秀才”给她取的名字更不愿提,就说:“请夫人给我取个名字吧。”
看这丫头长得珠圆玉润,杏面桃腮,宜畹想了想:“你就叫杏儿吧。”
一听这话,女孩儿忙又跪下叩头:“谢夫人。”心知自己从此有了依靠,不由得破涕为笑。这杏儿本来就长得俊秀喜兴,现在一笑,看起来更是一脸的福相。
看着杏儿高兴的样子,宜畹不由得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为什么天下的女孩子个个都是一脸福相,唯独自己命硬福薄?
唉,这个“酸杏儿”是自己找回来的,就是心里再酸,也得吃下去。
(二)
一个月后,诸宜畹把家从山阴搬到了京城。
守仁是个穷官儿,手里那十石米的俸禄也实在租不起什么像样的房,只在灰场子边儿上找了一个破院子,三间正房一明两暗,两间东房破破烂烂。守仁又是个少爷坯子,从小让人伺候惯了,自己什么也不会弄。结果宜畹来了一看,家徒四壁,厨房里锅碗瓢盆都不全,屋里墙灰斑驳,满地的土,床上连一套像样的被褥都没有。
好在跟守仁这么多年宜畹把这种日子都过惯了,既不埋怨也不挑剔,打扫收拾的活儿也不急,先把守仁叫过来,笑眯眯地跟他说:“我在家里买了个丫头,叫杏儿,你看看好不好。”
和很多男人一样,王守仁的脑子有时候特别灵,有时候特别笨。尤其在夫人面前更是笨得一塌糊涂,什么事也不想。现在宜畹叫他“看”,守仁就把杏儿从头到脚看了两眼。见她身上穿一件半旧的桃红衫子,腰里束一条绿绸汗巾,梳了个江南人时兴的牡丹髻,高挑个子,容貌俊俏,身材丰腴,乌油油的好头发,粉嫩嫩的好皮肤,在守仁面前羞得满脸通红,眼睛只盯着自己脚上的鞋子,连头也不敢抬。
守仁此时一颗心都在夫人身上,对眼前这个俏丽的丫头连一眼也没多看,随口说:“不错,你看着好就行了。”
听守仁说出这话,杏儿的脸更红了,头也垂得更低了,像是要在地上找个缝儿钻进去似的。宜畹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就帮着守仁收拾东西去了。
宜畹来了,守仁真是高兴得不得了,这一晚和宜畹说了半宿悄悄话。第二天守仁从衙门里带了不少公文回来,宜畹见他忙,也不打扰,自己先休息了。等守仁忙完公事都二更天了,卧房里的灯火已经熄了,黑洞洞的,床帐也放了下来,似乎宜畹自己先睡了。sxynkj.ċöm
以前在老家,守仁有时候看书写文章弄到挺晚,宜畹总要等他,今天房里却连个灯也没留。守仁觉得有点儿奇怪,也懒得点灯,摸黑脱了衣服上床,见宜畹面朝墙躺着,估计已经睡着了,自己也拉过被来悄悄躺下,闭上眼要睡。过了一会儿,又把眼睁开了。
不对,宜畹还没睡。
在一张床上睡了十几年了,听听鼻息,守仁就知道宜畹还没睡着。低声问:“睡了吗?”
宜畹的身子动了一下,却不转过身来。守仁又问了一句:“怎么了?”见宜畹动也不动,就伸手摸过去,手指碰到一片赤裸的肌肤,烧得火烫,而且瑟瑟颤抖。守仁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不舒服?”见枕边人还是不动,忙起身凑过去看。这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一下子从床上直跳起来!
原来睡在身边的不是夫人,而是那个新买回来的丫头杏儿!
这一下守仁真给吓昏了头,惊慌之下,光着两只脚逃出卧房门外,在院里站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样更糟!又硬着头皮摸回房里,一眼也不敢往床上看,摸索着把自己的衣服抱起来,趿拉着两只鞋一路跑进书房,胡乱穿好衣服,这才好不容易镇定下来。
到这时候守仁当然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心里十分恼火,挺直腰板儿坐着,摆出一张凶脸,等着夫人过来赔罪。
一会儿工夫,宜畹推门进来,见守仁一身衣服穿得歪歪扭扭,脸上三分气恼,倒有七分窘迫,不由得笑出声来。
守仁可没工夫跟她玩笑,气呼呼地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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