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1)
第一回添兵减灶提督示弱,破釜沉舟宁王逞兵
(一)
刚退到吉安的时候王守仁两手空空,只能半凭智谋半靠运气,硬着头皮和宁王如狼似虎的十万叛军周旋。自从聚集起三万兵马之后,王守仁的一颗心彻底沉稳下来,并不急着召集各县兵马,反而故意卖个破绽,一心只等着宁王出南昌直奔安庆,就从叛军背后发起突袭。
王守仁那道“各府县兵马原地待命,无令不得轻动”的令牌发下去后的第五天,留守赣州的雷济忽然赶到吉安府,一见守仁开口就问:“都堂是否下令南赣各军马驻扎不动,各县乡兵不得到赣州集中,以旗牌为令方可调动?”
这确实是王守仁刚下的令,想不到雷济忽然跑到吉安来了,难道他没有依令而行?
王守仁忙问:“令是我下的,你们是否依计而行了?”
一听这话雷济放了心,这才说:“学生倒是依令而行了,可实在想不通都堂为什么不集中兵马,害怕是传令官弄错了,或者有什么内情,所以带了几百人专程到吉安来面见都堂。”
原来雷济心细,专门跑到吉安询问军情来了。但守仁身边人才不多,最能干的就是雷济,此人离开赣州,王守仁有些不放心:“赣州方面谁在主事?”
雷济忙说:“眼下赣州知府邢珣统辖各县乡兵,赣州卫都指挥使余恩督率所有官军,冀元亨督办钱粮事务。”
邢珣、余恩都是守仁的老部下,尤其邢珣是个有能力的人,前头剿匪时立过大功。冀元亨更是个稳重可靠的亲信。至于指挥使余恩,本事很一般,可他是赣州卫指挥使,除此人外,别人无权调动这支官兵——而且官兵在剿匪时已经把脸丢尽,守仁也不怎么信任他们了,干脆任他们去吧。
见赣州方面布置得当,王守仁这才放心,对雷济说:“你来了也好,就待在吉安吧。我让乡兵暂时不到赣州集中,是个‘添兵减灶’的主意。现在宁王困守南昌半月之久,锐气已挫,周边几个府县的乡兵、官军已有三万之众,足可与他对垒,所以我用这个‘添兵减灶’的计,想让宁王大意,率军直出南昌去攻安庆,他的大军一走,我这里就可以集中兵力攻克南昌。”
来之前雷济一直以为自己接的军令有误,现在知道王守仁确是这样安排的,倒也放了心。可雷济是个文武全才,听王守仁这一番话颇有点儿“纸上谈兵”的味道,不得不多问几句:“都堂,如果宁王真的一鼓作气拿下安庆,那他岂不是沿江而下直奔南京去了吗?南京要是丢了,不但江南这几个省全完了,连河南都保不住!中原有失,天下震动啊!”
雷济说得对。王守仁下的是一步险棋。
如果宁王攻克安庆,夺取南京,大明朝江南半壁都可能失守,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可宁王这场造反准备得太充分,实力太强!正德皇帝又太昏庸,整个江南地区对这场叛乱没做任何防范!现在王守仁能把宁王在南昌拖半个月,已经很了不起了,可宁王身边也有能人,要想单凭几个“计谋”就把宁王彻底困毙在南昌城里,王守仁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此时的王守仁只能冒险,先放宁王去攻安庆,自己乘势攻打南昌,逼宁王从安庆回头和王守仁争夺南昌,这样,守仁这边才有几分胜算。
说实话,下出如此险棋,王守仁心里也时时打鼓,不得不把计划解释给雷济听:“从宁王起兵至今已有半月之久,安庆守军应该有了充分的准备,镇守安庆的都督佥事杨锐是一员名将,善打硬仗,我估计他们至少也能死守城池半个月吧?”
“要是守不住呢?”
雷济这个问题,王守仁没法回答:“如果安庆方面硬是守不住,宁王就直奔南京而去,我也无回天之力。”
半晌,王守仁咬咬牙:“现在关键是两条:一是安庆守军必须坚守半个月;二是我军必须在宁王离开南昌的半个月之内攻克南昌城!逼宁王从安庆回援。只要拿下南昌,宁王必然回援,那时候我军以逸待劳,就在南昌城外和叛军展开决战,当有七成胜算。”
听了这话雷济连连摇头:“都堂,学生可不这么看。且不说咱们能否如期攻下南昌,就算真的攻克南昌,和宁王大军中间还隔着九江这座府城。如果宁王一方面整固九江防卫,阻击我军,同时下定必胜的决心,弃南昌于不顾,拼命攻打安庆,只怕他还是能够得手。拿下了安庆,宁王必定直取南京!而我军可能被叛军阻击于长江口,连九江也未必拿得下来,更不可能一路追杀到南京……何况就算想追到南京去,咱们连这份粮草都备不齐!要是这样,攻下南昌也没有用了。”
雷济一番话,把两个人都说愣了。
沉默半晌,王守仁低声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想到了,可在这上头我也无能为力。现在只能趁宁王出兵后防空虚的机会,一鼓而定南昌,再盼宁王回南昌与我等决战,此战还需大获全胜不可,一条做不到,我们就满盘皆输了。眼下时局,半是天意凑合,半是勉强为之。你刚才这些话千万不能对外人提及!明白吗?”www.sxynkj.ċöm
雷济脾气太急,可这位举人一点儿也不糊涂。现在守仁把实底交给了他,雷济赶紧点头:“我明白了!”
正说到这儿,伍文定手里拿着一张纸走了进来:“都堂,防守墨潭的官兵捉到一个人,是原任南安知府季敩,从他身上搜出一张宁王造反起兵的檄文,现在已经把季敩押到府上,都堂要审吗?”
王守仁接过檄文大概看了看,顺手撕了扔在地上,问伍文定:“抓住的真是南安知府季敩?”
“没错,当年在南赣一起剿匪,我见过他。听说此人已升任广西参知政事,不知怎么竟从了贼!还胆大包天孤身跑到吉安来劝都堂,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南安知府季敩是王守仁在南赣的老部下,坚韧强干,曾率领一支乡兵追随守仁平灭山贼,立过大功,是王守仁亲自上奏为他表功,朝廷把季敩升了广西参政。按说季敩已经去广西赴任才对,想不到此人竟跑到南昌投了宁王!怪事。
王守仁略想了想:“把他带来问问。”
几个军士把季敩押了进来。王守仁沉着脸上下打量他,见季敩一身老百姓的打扮,脸色灰暗,弯腰驼背,人整个瘦了一圈儿,在守仁面前跪下。王守仁冷冷地说:“想不到南安知府也从了贼!你有什么要对本院说的,现在就说,说完我就砍了你。”
季敩低声说:“都堂,小人从贼也是情势所逼,迫不得已。”
王守仁冷笑一声:“从贼的个个都是情势所逼,人人都是迫不得已。可惜你不是南赣的‘新民’,本院赦你不得!”壹趣妏敩
季敩悄悄看了王守仁一眼:“一年前小人曾追随都堂在南赣剿匪,那时候小人也算是尽心尽力,因为剿贼是替老百姓做事,咱们这些戴乌纱穿红袍的人就是给百姓卖命的。想不到这次去南昌给宁王贺寿,正遇上宁王起事,把我围在府里,当时听见他们喊了一声‘追随王爷的站出来’,我也不知怎么就站出来了。”
王守仁冷冷地说:“你分明是怕死。”
呆了半天,季敩可怜巴巴地小声说:“也许吧,小人也说不清。小人以前做县令,做知府,亲眼见过百姓之饥、民情之苦,大明朝到了什么程度,都堂心里也知道吧?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百姓要活命,官员也得有个人样儿,可当今皇上把天下百姓的肉都吃光了,把朝廷官员的骨头都打折了!实在叫人忍无可忍呀。”
季敩这些话王守仁不是第一次听见了,唐寅、刘养正都这样劝过他,守仁自己何尝没有感觉到?可他心里有自己的想法,而且真的已经拿定了主意。冷冷地说:“你敢拿这样的话来劝本院,不知‘死’字怎么写吗?”
季敩苦笑一声:“不瞒都堂,小人今天本是冒死而来,而且只带了这么一个檄文来,嘴里半句话也不敢劝都堂。”
季敩进来之后已经说了半天话,现在忽然说“半句也不敢劝”,王守仁冷笑一声:“不敢劝本院?那你来干什么?”
季敩抬起头来看了王守仁一眼,又低下头去:“不瞒都堂,小人心里苦,太苦了!我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什么是忠什么是义我都懂,可当今皇上真的让我失望!结果事到临头乱了方寸,不知自己该怎么办、该跟着谁了。这些日子小人心如油煎,日夜不眠,弄不清自己是对是错,是该死还是该活,真是活得比死还苦!可又不知道去问谁,正好宁王让小人来劝都堂,我知道都堂是个大宗师,就把这条命交给都堂吧,如果都堂愿意率军投奔宁王,那就是小人把大主意拿对了,投宁王投对了;如果都堂把小人杀了,那就是我想错了,不该投靠宁王,若是如此,我就真是该死!我认了,也解脱了。小人话说完了,这就把一颗心交上来,任凭大人判我的生死。”说完这话,跪爬在王守仁脚下,五体投地,等着守仁发落。
王守仁愣住了。
真想不到忽然来了这么个没了主心骨的糊涂人,居然跪在自己面前,把一条命交给了自己,硬逼着王守仁给他拿个主意。
一时间王守仁只觉得胸口胀闷,脑袋里好像火烧一样,出了一身热汗,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再看季敩,连头也不抬,只在地上趴着不动,等着王守仁指点出路,一句话定他的生死。
终于,王守仁慢慢地说:“你这做法毕竟是错了。天下百姓原本就困苦不堪,如果宁王夺了江南半壁,从此兵连祸结,要打多少年的仗,要死多少人?我们做官的,不能看着百姓受苦。再说,陛下是君父,虽然有错,我们只可以劝,不能造反!”见季敩还趴在自己脚下不动,又把声音放缓了些,“天子之心如同日月,虽偶有阴云蔽空之时,终究会有云开雾散之日,经此一场大乱,陛下定然幡然醒悟,从此奋心自省,励精图治,我等身为臣子,应该信赖君父,尊崇君父,什么时候也不能把这个忠心忘了,不能把这个信心灰了。你说是不是?”
孔夫子说过:“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是要做一生一世、至死方休的。王守仁已经做了十几年“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可要说他已把“修身”做到十足,处处“知行合一”,没有半丝空隙,也未必。真遇到比天还大的“大是大非”,王守仁的一条腿,还是迈不过这个“关口”。
——蔡老道说过:守仁的修行必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一步,眼下的王守仁还迈不过去……
王守仁一句话,等于判了季敩一个死罪。
虽然是个死罪,可正如季敩所说,他其实得了“解脱”。抬起头带着哭腔问:“这么说是小人错了?”
“当然是你错了!”
季敩闭着眼睛稳了稳神,低声说:“都堂杀了我吧。”
王守仁看着季敩沉声道:“你已从贼,犯了不赦之罪,死得并不冤枉!”
季敩轻叹一声:“小人丝毫不冤,只求速死。”
望着这个趴在地上一心请死的糊涂人,不知为什么,王守仁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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