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王阳明(全三册)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十一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1)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
  往下一扣,就是一团黑暗,一片死寂。

  这些正直的言官,能看到事件的表面,却永远看不透事情的真相。或者说,这些正直的人心里永远抱着最最幼稚的幻想。也就是这些幼稚的幻想,才使得这些正直的官员们面对一片昏天黑地、污泥浊水,仍然有勇气继续斗争下去吧。

  收到戴铣和薄彦徽奏章的第二天,刘瑾特意找来一个出色的杂耍班子,陪着皇上玩了一个下午。

  这是刘瑾花了不少心思专门从沧州找来的班子,练的都是市井难见的上乘把戏。其中有几个绝顶的艺人惯会吐火蛇、耍獠牙、登高梯、变戏法儿,一条大汉把三张方桌叠起,只用自己的额头顶住一只桌脚,又让一个童子在桌顶高处翻筋斗耍把式,看得人心都悬到嗓子眼上;又有一个顶缸的女子色艺双绝,凭一双腿把一口二百斤重的大水缸踩得轮转如飞,着实了得。诸般把戏之后,又上来两个长相丑怪有趣的侏儒,在皇帝面前插科打诨,装疯作傻,一会儿嬉笑逗趣,一会儿又假装恼了,俩人扯作一团笨手笨脚地在地上乱打,把朱厚照逗得哈哈直笑。

  正在玩得高兴的时候,张永、丘聚、谷大用仨人各自捧着一大摞奏章过来,在刘瑾耳边嘀咕几句。刘瑾缩着脖子凑上前来,苦着脸说:“皇上,这些都是刚送上来等着看的奏章……”

  话没说完,朱厚照把手一摆,不耐烦地说了句:“天天拿这些事烦朕!养着你们是干什么用的?”

  刘瑾低下头来:“这些都是朝臣的奏章,奏的是天下大事,没有皇上的旨意,奴才们就有天大的胆也不敢乱来呀。”

  朱厚照是个大大咧咧的脾气,刘瑾越是赔小心,他越不在乎:“能有什么大事,你们随便在上头批个红就得了。”

  朱厚照越是这么说,刘瑾越是吓得缩头缩脑:“这、这……能行吗?”

  见刘瑾磨磨叽叽,朱厚照有点儿不耐烦了,在刘瑾屁股蛋子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什么行不行的!赶紧拿着东西滚蛋,别在这儿扫朕的兴!”

  刘瑾答应一声,给张永他们使个眼色,四个太监弓着腰一溜小跑出去了。一进司礼监,刘瑾立刻以皇帝的名义拟了一道“圣旨”,命将上奏弹劾刘瑾的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监察御史薄彦徽等二十一人全部逮解京师,每人廷杖三十,下在锦衣卫狱中。

  从这天起,正德皇帝基本不理国事了,朝中大权都落在刘瑾一人手里。

  阁老被逐走了,专门负责弹劾的御史和给事中也都被下狱了。一直到这时候,正德皇帝一句话都没说过。

  这个天下是朱家的,朱厚照不可能对祖宗家业不管不顾。实际上这个小皇帝睁着两只眼,把朝局看得清清楚楚。但朱厚照已经下定决心要清洗朝廷、巩固皇权,如今逐了几个老臣,抓了几个御史,都在正德皇帝的计划之内,而且做得还不够。所以朱厚照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皇上不管不顾,那整个朝廷就全交给刘瑾来管,由“八虎太监”来顾了。

  于是在抓了戴铣、薄彦徽这批言官之后,刘瑾又大着胆子假传圣旨,罢了户部尚书韩文的官。提心吊胆等了两天,见正德皇帝仍然斗鸡走狗,对朝事不闻不问,刘瑾彻底放下心来,凡是他看不上的官员,想罢谁就罢谁,想贬谁就贬谁。朝廷里凡是能说话、敢说话的官员不是贬谪就是下狱,剩下的都不敢再说什么了。

  很快,这股罢官的风就吹到了李梦阳身上。刘瑾觉得李梦阳才名太响、性情太直、脾气太烈,留在朝中是个隐患,一道“圣旨”把李梦阳贬为山西布政司经历……

  其实到这会儿刘瑾还不知道那份参他的奏章是李梦阳亲笔写的,否则以刘瑾的脾气非杀了李梦阳不可!是户部尚书韩文救了李梦阳一命。

  李梦阳出京那天,守仁和状元公康海把他约了出来,在那个办了好几年诗社的“谪仙居”破茶馆子里简简单单摆了一桌,给李梦阳送行。

  这时候,李梦阳他们办起来的那个大明朝最了不起的诗社早就散了。

  天都塌了,哪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还有心思写诗?

  虽然贬了官,可李梦阳这个陕西老乡硬是一点儿也不在乎,照样粗声大气,比手画脚,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骂就骂!见守仁的意志有点儿消沉,李梦阳把嘴一撇:“我李梦阳一辈子怕过谁嘛!不让当官咱就不当,他还能拦住我写诗写文章?他还能不让我说话咧?老子明天就到大街上骂这帮狗日的去!到时候满街的老百姓也会帮我一块儿骂!我就不信还没天理了?他几个阉党想一手遮天?门儿都没有!”

  好个李梦阳,真是汉子!几句话把王守仁说得热血沸腾:“献吉说得好!咱们不怕这帮奸贼。”

  李梦阳端起酒碗“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把碗往桌上一蹾:“不怕,就是不怕!”

  三个人推杯换盏喝了起来,边喝边骂,痛快淋漓。

  喝到后来,李梦阳眼珠子都红了,舌头根子也僵了,忽然把酒杯往桌上一扔,咧开大嘴哭了起来:“完了!这下全完咧!弘治盛世没有咧!内阁没有咧!皇帝不向着咱咧!不听劝咧!咱这帮人可咋弄呀!王哥,你说这可咋办呀……”

  李梦阳,谁都不怕谁都不服的李梦阳!时局再危险他也敢冒死上奏,皇上把他关进大狱,刚放出来,他就敢当街打国舅!就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现在趴在酒桌上哭得像个孩子。

  要不是早就认识李梦阳,亲眼见过他的诗词文章,还有他身上那股浑不畏死的勇气,王守仁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浑身酒臭、趴在桌子上嗷嗷直哭的家伙就是大明朝第一才华盖世、第一刚直勇敢的大才子……到这会儿守仁才明白,原来李梦阳刚才说的那些“不怕”,全是假的,李梦阳这个人已经失了主心骨了。

  李梦阳不怕死,他是真不怕死!可这不怕死的人也有一怕:他怕皇帝抛弃他,怕皇上不给他机会去尽忠,去效死。因为李梦阳读了这么多书,做了这么多学问,养出这么大的胆气,为的就是给皇上尽忠效死。

  现在正德皇帝真的不要他了,不理他了!李梦阳被朝廷彻底抛弃了,他再说什么皇上也听不见了。

  没地方尽忠了,没机会效死了,李梦阳这个胆大包天谁也不怕的读书人,就从心眼儿里把自己给废了。

  从这天起,身负宰相之才的李梦阳逐渐变成了一个暴躁孤僻、难以相处的人,后来虽然也有机会出来做官,却跟谁都说不到一块儿,几上几下,终于绝迹官场。在诗词方面,李梦阳越来越拘泥于“复古”,在格律上死抠死磨。不论是谁,只要与他见解相左,李梦阳就对人家痛批硬驳,不肯认同。渐渐地,他的诗作也不那么精彩了。

  李梦阳,就这么垮掉了,消失了。

  眼看着长了颗石头脑袋的李梦阳就这么垮了,王守仁心里一阵阵地疼。

  老父亲说得对。读书、做官为什么?为的就是做诤臣、做谏臣、做忠臣!为了劝谏皇帝,不惜尽忠死节!现在朝局到了这个地步,诤臣们被罢了,谏臣们被抓了,该是他王守仁站出来做诤臣、做谏臣、做忠臣的时候了!

  “献吉,”守仁把李梦阳拉起来,“你别哭,忠臣义士永远不会死绝!你们走后,还会有人站出来和这帮阉党斗!”

  (三)

  李梦阳离京后的第二天,用罢晚饭,王守仁到父亲屋里来请安。王华看守仁的样子似乎有些紧张,觉得不对劲儿,就问:“今天有什么事吗?”

  犹豫片刻,王守仁从袖筒里摸出一本奏章递给父亲。

  上这道奏章是他早就有的打算,可拿来给父亲看之前,守仁真是想了好久。因为守仁知道,这道奏章可能会给自己、给父亲、给王家惹来一场灾祸。

  可这道奏章是一定要上的,不上此疏,王守仁觉得自己有亏臣子之道,心里片刻也不能安宁。而上疏前不告诉父亲,不把奏章拿给父亲看,则于理不合。

  见儿子拿出这么个东西来,王华暗暗吃了一惊,接过奏章并没有看,只是拿在手里,双眼直直地盯着儿子。

  不用打开看,王华也知道奏章里写的是什么。他甚至不用去猜测内容。因为不管这道奏章写的是什么内容,结果都一样。

  自从成化年间中了状元,王华在官场上磨炼了二十多年。这是个像磐石一样沉稳的人,他有极深的城府,做事从来都是稳扎稳打。可王华更是个儒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他的肉体和精神都是被“仁义礼智信”浸透的。官场上磨炼出来的城府让他永远不多说一句话,不做错一件事;而圣贤书上的道理告诉他:人该怎么活着,关键时候得怎么做。

  现在朝纲败坏到了这样的地步,王华知道,必须有人出来劝谏皇帝。如果就此无人进言,朝廷的正气可能会断了根。

  可现在上奏的人是自己的儿子……

  王华当然知道这一道奏章递上去会是个什么结果。现在的他,只要夺过奏章一把撕了,指着守仁的鼻子呵斥两句,就能保住儿子的前程——甚至性命。

  想到这儿,王华双手紧紧攥住了这张薄薄的纸,可就在要撕之前,他的手又软了。

  要是把这张纸撕了,把儿子给骂了,他就不是成化辛丑科状元、礼部左侍郎王实庵了。他成了刘瑾,成了焦芳,成了奸佞,成了败类了……

  王华心里两股激流在剧烈撞击着,低头想了好半天,到底又把奏章放回桌上,问守仁:“你要奏什么?”

  王守仁老实答道:“我想劝皇上释放戴铣和薄彦徽。”

  半晌,王华又问:“别的呢?”

  “没了,就奏这些。”

  守仁这句回答倒让老父亲有些惊讶:“就这些?”

  经过这些年的磨炼,三十五岁的王守仁已经比年轻时候成熟多了。对自己眼下要做的事,他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眼下朝局大乱,皇上彻底站在刘瑾那边,两位阁老离任,朝臣们失去了主心骨儿。这种时候下臣的上奏言论过激,只会火上浇油,使朝局变得更加复杂。昨天我整整想了一夜,觉得还是古人说得好:皇帝是一家之主,大臣是皇帝任命的‘管家’。说来说去,皇上和臣子们都是为了国家。现在皇上和大臣闹得这么僵,必须有个转圜的余地。所以我上这道奏章,只想劝皇上释放南京科道的几位言官,哪怕把他们贬到外地也可以。只要言官能够出狱,朝局就会略有缓和,以后很多事都好办了。”

  说真的,王华本以为儿子的上奏会比这偏激得多。想不到守仁已经脱却了早年的浮躁幼稚,思路条条有理。王华暗暗点头,深思一会儿,又问:“你打算怎么劝?”

  守仁拿过奏章打开,念道:

  臣闻君仁则臣直。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臣迩者窃见陛下以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等上言时事,特敕锦衣卫差官校拿解赴京。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但铣等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之心,不过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壹趣妏敩

  今在廷之臣,莫不以此举为非宜,然而莫敢为陛下言者,岂其无忧国爱君之心哉?……

  守仁这道奏章写得不温不火,不卑不亢。要是在弘治朝,这样一份奏章送上去皇上听不听在其次,但上奏之人绝不会担什么风险。

  可现在是正德朝,司礼监还坐着个刘瑾……

  王华双眼微闭,沉思良久,终于缓缓地说:“你这些考虑都对。朝局太乱,弦绷得太紧,确实需要缓和一下。眼下尚书、侍郎上奏过于敏感,你只是个兵部主事,官小名微,反而不惹人注目。”

  守仁上奏原本是凭着一腔热血,再经父亲这一分析,守仁对自己要做的事更有信心了:“那我明早就把本章递上去。”www.sxynkj.ċöm

  王华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上疏之后,你得做好丢官罢职的准备。”

  守仁用力点点头:“这些我想到了。”

  “还要做好下诏狱的准备,也许要关几个月。当然,这不一定,如果皇上也有意缓和朝局,大概不会治你的重罪。”

  丢官、下狱守仁都不怕,他在父亲面前只说四个字:“我知道了。”

  “还有……”

  说到这里,老父亲愁眉紧锁,犹豫再三却开不了口,守仁忙说:“父亲请讲。”

  到这时,一向沉稳冷静的王华似乎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忙深吸一口气,尽量把稳语调:“记着,明天上朝要穿上棉套裤,还得……嗯,最好多垫几层棉絮。”

  ——王华说的是廷杖。

  明朝自太祖起就立下“廷杖”的规矩,皇上要责打大
第十一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1)(2/3).继续阅读
《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