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8)
理,可这小子说的应该是实话,“再说你们的牛是自己跑进山里的,又不怪旁人。”
对呀,说到底,牛是自己跑进山的……这么算起来,苗人倒有些理亏了。那头领把眼一翻:“算了,看你是个好人,我也不讹你,三两。”
到这会儿守仁已经摸透了苗人的脾气,知道他们性子虽然粗莽,其实骨子里都是些老实人。虽然对方人多,又都拿着刀棒,可守仁和苗人头领在这儿讨价还价的,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觉得有点儿好笑:“不行,就给一两,多了没有。”
刚才守仁说自己是官,那几句话还是把这些苗人唬住了一半。至少这些人现在弄不清守仁的底细,对他多少有些忌惮。说理又说不过人家,又想着牛也找回来了,人也打了,还能白得一两银子,也算不错:“银子拿来!”
“我身上没带,你们跟我到驿站取。”
见一大群苗人拿刀动杖地跟着守仁回来,把老何吓得缩在边上不敢过来。守仁也不和他解释,把身边的银子找出来,给了苗人。
那首领接过银子揣在怀里,怒气立刻消了。
这些苗人朴实憨厚,发起脾气来异常暴烈,平时却直肠直肚没有心机。现在事情已经过了,他们也就不再想了,倒是对驿站上堆着的土坯来了兴趣,围着堆了半人高的坯垛转了两圈儿,问守仁:“你弄这么多泥块块做什么?”
“盖房子。”守仁指着已经有了些模样的驿站土屋,“我们已经起了三面墙,只要把最后一面墙垒起来,开个门,上面加上屋顶,就可以住人了。”
“泥块块堆的墙一下雨不就倒了吗?”
“外墙用泥巴和稻草糊起来,平时再修一修,几十年也不会倒。这种房子不漏水,里面干燥,冬天比木板房暖和得多,而且建起来也不费什么事。”
其实龙场一带天气闷热,潮湿多雨,这土坯房又厚又笨,密不透风,到夏天热得不行,并不适合当地的气候。所以苗人世代都建起干栏式的木楼来居住,就地取材,轻巧美观,通风透气,比守仁他们垒起来的土坯房子要实用得多。可当地苗人建的木楼十分精巧,一根铁钉也不用,全靠榫卯,需要专门的木匠手艺。这种木楼守仁和老何无论如何也盖不起来,只好用这土房子凑合一下。
那群苗人围着土房转了转,觉得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不感兴趣,反正银子也收了,就扔下打了个半死的偷牛贼走了。
见苗人走了,守仁赶紧把那年轻人扶到驿站里躺下,见他虽然被打得浑身是伤,都不算厉害,养养就没事了。守仁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尔古。”
说着,尔古忽然爬起身来跪趴在守仁脚下:“尔古从今以后就是老爷家养的娃子了。”
“娃子”就是家奴的意思。听尔古说出这话,可把守仁吓了一跳,忙说:“我不是什么‘老爷’,你也别说自己是什么奴隶娃子,在下当不起。”
尔古还趴在地上,却抬起头来看着守仁,脸上神气十分古怪。
水西地方仍然盛行奴隶制,像尔古这样没有活路的人给大户人家当奴隶,也是个活命的办法。可守仁不明当地风俗,并不知道自己的“拒绝”对尔古来说等于是个“羞辱”,也没多想,先叫老何去煮了些粥给尔古喝,让他在驿站躺几天,等身上的伤好了再说吧。
这一晚尔古早早睡了。守仁把老何叫到一边,跟他说:“我觉得这个苗人可怜,想留他在驿站上帮忙,你看怎么样?”
老何想事情挺实际。听守仁说想收留这个苗人,就皱起眉头劝他:“这小子是个偷牛贼,让他待在咱们这儿,只怕不安生。”
对这个尔古,守仁比老何了解得更透一些:“这个人并不坏,只不过实在太穷了,饿极了才偷东西。在咱们这儿做点儿粗活,好歹有口饭给他吃,有件衣服给他穿,驿站上多养一个人也过得去。”
在这驿站上守仁是个官儿,既然他拿了主意,老何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大人看怎么好就怎么办吧。”
这一晚守仁想着尔古早早睡了,没去跟他说这些话,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过去找他,想不到土房里只剩一条被子扔在地上,尔古已经走了。看来尔古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并不想留在驿站。人家不愿意待,守仁也就不再多想什么。
正在这时,却听老何在外面叫喊起来!原来老何一早起来煮饭,发现驿站存的大米整整少了一口袋!
这个龙场驿站虽然是官府设的,可地方偏远,一向不受官府重视,平时送来的粮食少得可怜,守仁和老何两个人过得都紧紧巴巴的,天天喝菜粥,想不到整整一口袋大米就这么丢了!
“准是那个贼人偷去了!”老何气呼呼地说,“我早说这些蛮子都是化外野人,根本不懂人事,大人还不信……”
其实守仁心里也知道,那袋米怕真是让尔古扛去了。这么一想,他心里也很不痛快。可再回过头来想想:一袋米罢了,扛去就扛去吧。尔古那么穷,平时怕是连碗粥都喝不上,自己和老何好歹有官家的粮饷,还不至于饿死。这么一想,守仁也就不生气了,反而安慰了老何几句。俩人吃了早饭,接着收拾菜园子,打土坯。
老何是个暴脾气的人,边做活儿边骂尔古。他这一声声地骂,倒让守仁在这件事上多动了些心思。
昨天尔古跪在地上要做自己的奴隶,可“奴隶娃子”这个话自己这个汉人心里接受不了,把话说得太急。后来自己想让尔古留在驿站上帮忙,又没机会跟他说……
守仁到水西的时间并不长,可也知道这地方和中原不同,还在推行奴隶制度,在这里活着,要么就得有自己的土地,要么就得有个主子做依靠。尔古想做自己的“奴隶”无非是想有个归属。可守仁当时没把话说透,只说不敢收奴隶,却没说让他留在驿站的话,尔古误以为守仁不肯收留他,才一大早就走了。
这尔古没家没业的,平时在山里打猎,穷得身上连件囫囵衣裳都没有。现在他扛了一袋米走,无非是为了活命,在这上头怪不得他。要怪,倒是怪守仁自己心不细,当时没有把话说清楚。
“良知”是个简单的东西,王守仁依着心里的良知把这事想透了,不但早前那一点点不痛快烟消云散,反而发现自己该帮的忙没帮好,心里有点儿愧疚,也知道后头该怎么办了。
(三)
自从和苗人打了一回交道,花一两银子救了尔古,王守仁得了一个意外的收获:和蜈蚣坡寨子里的苗人搭上了话。
因为土司划地而治和战乱的关系,当地苗人和汉人之间有很深的隔阂。可王守仁拿银子救一个偷牛贼,倒让苗人觉得这个汉人善良,心好!凡是那天来过驿站的苗人,后来在路上碰见也愿意跟他打个招呼了。
龙场苗寨离贵阳不远,这些苗人时常带些兽皮、药材、野味和城里的汉人换些布匹、盐巴,所以寨里的人多少都会说几句汉话。眼下的王守仁已经彻底改了脾气,变得爱说爱笑,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在路上遇见了苗人就打招呼,随便聊几句。时间一长,认识的苗人越来越多了。
这些苗人都是纯朴直率的脾气,和守仁混熟了,也就不在乎他是什么汉人,是什么官了。守仁再走到苗寨跟前,那些守寨门的土兵也不拦着,让他进去。守仁这才看见苗寨里那一座座精巧的木楼,圈里喂着肥猪,养着鸡鹅,场院里拴着牯牛,坝子上种着庄稼,男人在田里忙着农活,女人在家纺织刺绣,孩子们光着脚丫到处乱跑,打打闹闹,那情形和江南的农村也没多少差别。
这个寨子有两三百户,一千多苗人,全都爽快大气,直肠直肚,根本就不是什么不讲理的蛮夷,都是些值得交往的好人。
随着守仁和苗人的交道越打越多,渐渐就有苗寨里的小孩子们跑到驿站这边来玩耍了。驿站上除了两间土房什么都没有,好在养着几匹驿马,又一年到头没几件公事,守仁就把马儿拉出来,和老何一人牵一匹,让孩子们骑在马背上过瘾。引得一帮孩子叽叽喳喳连叫带笑,倒也热闹。
孩子们来了,大人们自然也就跟来了。
以后的日子,时常有寨里的苗人到驿站来坐坐。有人看老何的菜园子种得好,夸了几句,老何就拔了一捆青菜给人家带回去。结果苗人倒爽气,这回吃了老何的菜,下次再来时就捉了几只母鸡送来。老何心细,舍不得吃肉,在屋旁垒个鸡窝把几只鸡养了起来,这样隔三岔五就有鸡蛋吃了。
其实老何这个四川人原本是火辣辣的脾气,天生就爱讲话,可十几年闷在驿站上,硬是把他闷成了这样。现在驿站上有了个爱说爱笑的王守仁,整天乐呵呵地对着他,又有苗人来做客,老何的话也就越来越多了。
再往后,守仁到苗寨去逛,老何也跟过去。结果让他看到苗人种菜、种稻的手艺都比较落后。老何这人手巧得很,尤其种田是把好手,就把自己家乡种田的技艺讲给苗人,人家不懂,他就手把手地教。这么一来,老何也跟苗人交上朋友了。
几个月工夫,原本像牢笼一样冷漠孤寂的龙场驿站变了很多。这一切变化都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就像一股泉水从山坡流进山谷,万物滋养,草木渐生,自然而然,静悄悄地一天天改变着。
到这时候龙场驿的两间土房已经重新盖起来了。王守仁就从早前那个“阳明小洞天”的破洞子里搬出来,老何也不住窝棚了,俩人都睡到自己盖的土房里去。这间小小的驿站上又种菜又养鸡,又有孩子过来玩耍,有苗人来跟老何学农活儿。守仁自己也是一身短衣,穿双草鞋,跟老何一块儿收拾菜园子,上山拾柴,铡草喂马,架锅煮饭,什么活儿都学着干,也觉得干什么都有意思。白天忙活一整天,晚上跟老何铺挨着铺,睡前还能聊几句闲话。整天热热闹闹,忙忙叨叨,哪还有工夫想什么愁事儿?
到这时候守仁才明白了:刚到龙场时觉得走投无路,活得那么艰难,心里那么苦,说到底,就是因为在内心深处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状元公的儿子,浙江第一才子,朝廷的兵部主事,上奏指斥奸贼的大忠臣,坐过诏狱的大英雄……
可现在守仁明白了,其实自己真的就是一个普通人。和驿站的老何、寨里的苗人还有那个穷得光着屁股的尔古都是一样的,都是平等的。
良知,这又是良知。
“良知”告诉王守仁:你并没什么了不起,你也不应该有傲气,你其实和天下人是一样的。所以你和天下所有的好人都该真心实意交朋友。
上次那个从守仁手里讨去一两银子的头领,就是这苗寨的头人,名叫季户。脾气有些暴躁,可不发脾气的时候倒是个好人,汉话说得很好,对山外的事儿比一般苗人更感兴趣,什么都爱打听。守仁每次到苗寨,总被季户头人拉住问长问短,聊天聊得痛快了,就把守仁请进家里杀鸡、喝米酒,亲亲热热得像一家人一样。
这天守仁又到季户头人家里坐着,闲聊的时候,偶尔说起那个偷牛的尔古来了:“尔古到底是哪个寨子的?怎么日子过得这么穷?”
一提这家伙季户头人就没好气儿:“我们龙场附近八个苗寨,从没出过一个偷东西的贼!那小子根本不是苗人,是不知从哪跑过来的彝人。”
原来这水西一带多个民族混居,而统治水西的大土司世代都是彝人。
“这个尔古是从远处逃到这一带来的。听说家里原本还是一个寨子的头人,后来因为参加叛乱,全家都给人杀了。这小子刚来的时候年纪不大,可他从小品性就不好,总是偷东西,我们这几个寨子人人都讨厌他,见了不是撵就是打!”
听了这几句话,守仁把尔古的身世大概弄明白了。
尔古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因为他不是苗人,龙场一带的苗寨都不肯收留他,尔古就流落在山林里,靠打猎为生。实在弄不到东西吃了,只有下山来偷。
原来尔古是这么个可怜人……
这时候季户头人问起:“听说那畜生被你救了以后,又偷了你们驿站上的米?”
一听这话守仁就知道这是老何把尔古的事告诉了苗人。依着头人的脾气,尔古只怕要倒霉,赶紧替尔古遮掩:“没有这事,那袋米是我送给他的。”
“你别瞒我!”季户头人拨旺了灶膛里的火,拿拨火钎子指着守仁大咧咧地教训他:“我看得出,你这人心好,可我劝你一句:‘手打断了好医,心长歪了难治!’你别和这些坏心肠的人打交道!”
季户头人这一句直话弄得守仁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笑。
看守仁笑着不答,季户头人又说:“像你这么老实的汉人不多见,可俗话说:‘好谷不倒在猪食槽里,好心不用在恶人身上。’像这种坏人,你越对他存好心,他越要害你!下次我让寨子里的土兵把他捉了送到驿站,你狠狠打他一顿,他就不敢偷你的东西了。”www.sxynkj.ċöm
季户头人说这话倒也是一番好意。可听了头人的话,更让守仁心里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尽自己的力量帮尔古一把。
自从尔古从驿站扛走一袋大米,一连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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