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7)
第七回酿深谋宁王贿权宠,添远虑王琼入豹房
(一)
就在王守仁尽力宣讲他那知行合一的良知之学的时候,京城里一位老臣悄没声儿地致仕了。
这位大臣名叫李士实,江西永丰人,成化二年进士,三朝老臣,如今官拜都察院右都御史。这个人颇有智谋,而且脾气出了名地随和,温存宽厚,肚量大,能容人,在朝堂上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儿。虽然掌管都察院好几年,可李士实城府很深,跟谁也不结仇。平时能诗善画,尤其一笔草书写得瘦、丑、险、怪,别具风味。
李士实交游广泛,十分活络。内廷里以前的刘瑾、现在的张永他都打得着交道,外朝中早先和李东阳以诗文相交,后来跟杨廷和也成了朋友,正德皇帝抛弃刘瑾之后,开始宠幸大总管钱宁和边关将领出身的勇士江彬,李士实很快就和这些皇帝驾下的新宠混熟了。
其实李士实年龄不算老,身子骨儿也硬朗,还能在都察院干个十年八年,可他忽然起了归隐林泉的心思,请求致仕,已经获准。临出京之前到处拜会朋友,第一个去拜访的,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钱宁。
钱宁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就在大太监钱能家里当仆役,干杂活,没名没姓,只取了个小名叫“富宁儿”。因为这孩子聪明勤快,钱太监挺喜欢他,就认他做了干儿子,从此被人唤作“钱宁”。老太监钱能以前也是宫里的红人,钱能死后,钱宁荫袭了一个锦衣卫百户的职位,因为他是太监的“干儿子”,认得刘瑾,就靠着巴结刘瑾混到了正德皇帝身边。
那时候正德皇帝正宠幸“八虎”,身边全是一群太监围着。这帮不男不女的阉人身上有一股子扭怪酸丑让人不喜欢的样子,只有这个锦衣卫百户钱宁身上没那副恶心样儿,而且从小练武,能骑善射,人又精乖,天生是个巴结人的材料,正德皇帝挺喜欢他,就让钱宁进豹房当了总管。
后来刘瑾被皇帝给灭了,“八虎”太监的势力大不如前,钱宁这个“不是太监”的大总管正好得宠,被正德封为锦衣卫指挥使,权倾朝野,成了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宠臣。所以李士实卸任回乡之前在京城拜客,头一个就拜到钱宁的门上。
见李士实来了,钱宁倒挺高兴,赶紧把这个小老头儿迎进府来,在花厅里让座奉茶,陪着他闲聊。
钱宁掌着锦衣卫,是个消息灵通无所不知的人物,早知道这位右都御史李士实和江西南昌府的宁王朱宸濠关系密切。宁王又是个黄金打造出来的尊贵人,凡是能沾上他的边的人,个个都会发大财。
在分封各地的藩王之中,宁王朱宸濠论爵位、权势、名声都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尤其这个人性情豪爽,这些年通过种种渠道交结朝中大臣,花钱如海,从不吝惜。而宁王手里这些银子大多是通过李士实的手送出去的。所以李士实上门来拜,在钱宁看来,实在是个发财的好机会。
果然,俩人寒暄了几句,李士实很快就说起:“自从钱大人掌了锦衣卫,屡屡立功,又和当今皇上投缘,地位足可与内阁首辅比肩,也算得上是荣宠已极了,真是让人羡慕。”
钱宁是个贵人,也是个忙人,像他这样的人物肯和李士实这么一个退了休的老头子坐在一起闲扯,目的就是要把话头引到自己感兴趣的地方来。现在听了这话觉得是个机会,就冷笑道:“锦衣卫都指挥是个麻烦差事,活儿又重,又不落好,动不动遭大臣的恨,唉,又穷又苦,没什么意思。”
李士实是个聪明人,从钱宁的话里分明听出一个“钱”字来,忙说:“钱大人是当今皇上最宠信的人,自然应该替天子多分忧,旁人想受这个累,还没这福气呢。”几句马屁拍完就把话锋一转,“对了,宁王千岁久闻大人威名,可惜无缘得见,这次王爷派人进京朝贺,顺便带了点儿薄礼,叫老朽给钱大人送来,钱大人不要笑话。”边说边在衣袖里掏摸了一会儿,拿出一个檀木盒子来,揭开盖子,只见盒中并排放着三粒珠子,每颗都有鸽子蛋大小,稀奇的是,三颗珠子颜色各不相同:第一粒是乳白色的,温润华滋,晶莹剔透;第二颗却是孔雀绿色,鲜亮夺目,耀眼生辉;第三颗更怪,竟是墨一样的纯黑!幽幽地闪出玉石般的光泽。
这三颗珍珠,第一颗就已是稀世奇珍了,另两粒却是闻所未闻的宝物。虽然钱宁在皇帝身边多年,见多识广,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赶紧接在手中看了又看。
李士实在旁笑道:“这三粒珠子是永乐六年浡泥国王麻那惹加那进贡来的,后来永乐天子把它赏给了淇国公邱福,不想第二年淇国公兵败漠北,被夺了爵位,这三粒珠子就流入市井,被王爷花大价钱买了下来。王爷素爱武功,喜交朋友,听说京城里武艺箭法排第一的就是钱大人,特别敬重,实在不知送什么礼物好,只好把这三粒珠子拿了出来。老夫当时也想不到王爷如此慷慨,就开了句玩笑,说这礼物‘太轻’,嘿!哪想得到王爷立时就说:‘那就再送些银子吧。’这不,又送了些银两来。”
得了三粒珠子,钱宁整张脸已经乐开了花,听说宁王那边还送了一笔银子,忙说:“王爷太客气!钱某不敢当。”拈起珠子在太阳底下照着,半天问了句,“我看这东西怎么也得值个万把两银子吧?”
其实这三粒珠子是宁王花八千两银子购得的。可钱宁猜是一万,李士实自然也往多里说:“钱大人真识货,这三粒珠子果然是王爷花一万两千两银子买回来的。另外还有两车银子,老夫也一起带过来了。”
听说珠子值一万多两银子,钱宁已经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听说还有“两车”银子送来,忍不住顺嘴问了一句:“是多少?”
这句话倒露出了钱宁这个穷光蛋的底子来。李士实心里暗暗冷笑,很看不起这个小人得志的东西,嘴里却说:“这个我也说不清,嗯,也就两三万吧。王爷这人最爱交朋友!只要钱大人高兴,王爷就高兴。”
钱宁本是个穷出身,这几年得宠,升了锦衣卫指挥使,这才发了财。可就算钱宁发了大财,长了见识,像宁王这样一车一车给人送银子的,他还真没见过。一时手忙脚乱,连舌头都不好使了,傻乎乎地问:“王爷有什么事吩咐本官吗?”www.sxynkj.ċöm
听钱宁问出这么唐突的话来,李士实心里暗暗好笑,脸上却是一副惊讶表情,两手一摊:“哪有什么事!王爷就是爱交朋友的人,最喜欢结交钱大人这样的英雄豪杰,只要大人赏脸把礼物收了,王爷就高兴了。”
宁王在钱宁身上花钱,自然有求于他。可李士实老谋深算,觉得与其花银子求钱宁办事,还不如把钱宁整个儿拉过来。要把这么一条大鱼钓起来,眼前这几粒珠子、几车银子只能算个见面礼。所以礼物是送上去了,可事,绝对不肯说。
在城府如海的李士实面前,钱宁那点儿小聪明就差得远了。眼看宁王送给他这么一份厚礼,居然真没有什么事求他办,钱宁顿时觉得自己无功受赏,心里又喜又愧。就在府里摆下酒宴请李士实吃酒,席间又连番数次地试探,可李士实早拿定主意,偏不提“帮忙”的话,一顿酒吃完,拜别而去。
等李士实走了,钱宁赶紧把两车银子卸下来点算,共计两万四千两!再加上那三粒宝珠……好家伙!
锦衣卫指挥使钱宁整个人都傻了。
给钱宁送完银子,李士实又在京城里转了一圈儿,凡他觉得有用又能拉过来的人,都送了一笔厚礼,把手里的银子花净了,人情也打点得差不多了,这才大模大样离开京城,致仕还乡。
(二)
李士实离京后过了十来天,五月初四这天,天色已晚,一个五十上下穿着灰袍的人来敲兵部尚书王琼的府门。管家过来开了门,见门外这人肤色苍白,低眉顺眼,看着有点儿奇怪,可又说不出哪里和别人不一样。就问:“你有什么事?”
门外那人并不回答管家的问话,只是抬起手来往嘴唇上一抹,竟把满口的胡须捋了下来。原来脸上粘的是一部假须!
这一下管家顿时明白过来,怪不得此人形象做派与众不同,原来是个太监!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在北京城里,太监们可是些通天的人物!现在深更半夜忽然不知从哪里跑来这么个太监,又是这么一副奇怪的打扮,把管家吓得心惊肉跳,赶紧弯着腰给人家赔情:“原来是位内使,小的不知,多有得罪。”
这个内使急慌慌地说:“咱家有机密大事要见兵部王大人,你不要多问,速带我去!”
这管家在府里当差也不少年了,像今天这种事还真没经历过,紧张得一脑门子都是冷汗,一句也不敢多问,赶紧在前头引路,一直把内使带到王琼的书房门外,在门上敲了两下,低声说:“老爷,宫里有内使来传旨意。”
也就眨眼工夫,兵部尚书王琼身上胡乱披着件长袍,连腰带都没系,一溜小跑过来开了门。见管家身后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子,中等身材,皮肤白净,体态柔弱,嘴唇上光溜溜的没有一根胡须,真是太监的模样,身上穿的却是普通百姓的衣服,手里也没捧着圣旨。倒是一愣:“这位内使有何吩咐?”
老太监神神秘秘地指着书房:“王大人,借一步说话。”
王琼赶紧把老太监让进书房,吩咐管家不要声张,自己回手关了门,正要再问,老太监已经开了口:“王部堂,咱家名叫阎顺,并不是宫里的人,是江西宁王府的典宝副。因为在王府里发现了一件人命关天的机密要事,斗胆进京告发,为了掩人耳目,这才弄了个玄虚,部堂莫怪。”
典宝,就是藩王府里的掌玺官,通常有一正一副,正职是八品官,副职为从八品,虽然是称不上品级的小官员,可他们身担重任,又是内监,都是藩王们信得过的人。可江西的宁王府距离京师有千里之遥,这个宁府典宝副忽然跑到京城来,又装神弄鬼混进王琼府上,这是想干什么?
不管这个人想干什么,王琼这里不得不防,赶忙收起那张谦恭的笑脸,换上一副疾言厉色:“本官是兵部堂官,依律不可私交藩王!公公此来身份不明,言行不当,举止不妥,本部堂断难接待,这就请便吧!”走过来就要开书房的门。阎顺大吃一惊,赶紧上前用肩膀抵住门,压低声音急火火地说:“部堂千万听我一言,就一句话!咱家是获悉宁王谋反重罪,特地上京来告御状的!只因官微职小,又是内监,在京城投告无门,这才拼着一条命跑到王大人的府上来。大人现在把咱家逐出去容易,可我这一出去立刻就死在外头了!将来南方有大事发生,大人必然后悔莫及!”
王琼在官场上混了半辈子,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见过,可今天这样的怪事还真从所未遇。把阎顺的话略一琢磨,立刻明白,这老太监说的话有真有假:告宁王谋反也许是真情;投告无门才跑到兵部尚书府,肯定是假话!必是有什么人暗中给这个太监指路,否则此人绝不至跑到自己门上。
这个背后给阎顺指路的是谁?为什么单单指住了王琼?这些事王琼不得不多想想。犹豫了好半天,终于决定把这件事多问两句,就先不开房门,脸上仍是一副严厉的表情:“公公所言骇人听闻,本部堂一句也不能信!若无真凭实据,莫怪本官把你交大理寺论罪!”
“若无真凭实据,咱家怎敢进京?”阎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打开,取出一颗印章托在手里。
借着烛光,王琼一眼看到这颗玉印色泽深绿,形制古朴,方圆四寸,纽交五龙,不禁大吃一惊!阎顺悄悄看着他的脸色,知道王琼已经猜出这是什么东西,也不急着说破,走到案前拿过一张白纸,把玉印在上面摁了一摁,把纸递给王琼。王琼接过看时,只见纸上印出八个鲜红的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见了这八个字王琼又惊又怒,冷汗淋漓,指着阎顺暴喝一声:“好大的胆,你不怕粉身碎骨诛灭九族吗?”
见王琼表面气势汹汹,阎顺忙说:“部堂这话就是明知故问了。我只是个低三下四的老奴才,一条性命比树叶子还贱,哪来这天大的胆量?”
王琼铁青着脸说:“此是伪造之物!”
“确是伪造。”阎顺把印放在案头,“部堂当然知道,当年秦始皇统一天下的时候,曾用和氏璧琢成玉玺,命丞相李斯题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刻在玺上,这就是被称为天下至宝的‘传国玉玺’。后来秦始皇乘舟过洞庭湖,风浪骤起,龙舟将倾,秦始皇慌忙将传国玉玺抛入湖中以祭神灵,风浪才止。八年后,此玺不知为何竟又复出,重归于秦。汉祚始兴,刘邦从咸阳夺得传国玉玺,到西汉末年王莽篡权,太后以玺掷打奸贼,磕破一角,以金补之,称‘金镶玉玺’。后东汉兴,传国玺归于光武帝刘秀,东汉败破之后,此玺又被曹魏所夺,再归于晋。西晋亡后,前赵、后赵、冉魏都曾得此玺。后又辗转归于东晋,再传宋、齐、梁、陈而归于隋。隋亡,萧皇后携传国玺逃往突厥。一直到大唐贞观四年,唐军大败突厥,迎玺还朝。唐灭之后此玺辗转传至后梁、后唐,后唐末帝李从珂死前,抱玺登楼自焚,此玺遂失传。到宋朝,‘传国玺’又出,却被疑是伪造,然而宋皇勉强用之。靖康之耻,宫室尽入金人之手,宝玺又复失却。到元朝至元三十一年,宋人之传国玺忽然重现于世,胡元被大明所灭,蒙元余孽携这方宋人伪造之玺逃往漠北,自此不知所终。弘治天子临朝时,有人献上一颗伪造的传国宝玺,先帝一眼识破其伪,立刻将此人从重论罪,自此天下无人再提‘传国玺’之事。”
听阎顺说了这么一堆话,王琼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此事非同小可,实在不敢妄说妄猜,只能先装个糊涂,厉声喝道:“既知是伪造,还敢拿给本官看!你不知这是死罪吗?”
阎顺也知道王琼是装糊涂,等他不装糊涂了,就是信了自己:“部堂,刚才咱家已经说了,这个东西不是我造的,我也不敢造。此物实是宁王所制。”
“你有什么证据?”
“此物是我从宁王府里盗出来的。”
说到这儿,阎顺抬眼看着王琼,看他还装不装糊涂。想不到王琼把脖子一梗,冷冷地说:“这不算证据!只是一句废话。”
阎顺是宁王府里养大的奴才,离了宁府,他连个存身活命的地方都没有。这一次阎顺拼着性命千里迢迢从江西赶到京师,就是要凭这颗伪造的传国玉玺告宁王谋反之罪,想不到兵部尚书王琼竟说这方伪玺“不算证据”。老太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不算证据,什么才算证据?”
王琼冷着脸说:“一颗印罢了,怎么知道就是宁王私刻的?如果单凭这么个东西就想诬告藩王,掉脑袋的只能是你自己。”
兵部尚书王琼表面诙谐随和,嘻嘻哈哈,其实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关键时刻,哪能让一个老太监牵着鼻子走?眼下王琼仅说了一句话,顿时把眼前的局面翻了过来,变成“以主驱奴”的态势,先把阎顺压下去,不让他乱说乱想,然后王琼来问,让阎顺来答。
要论心思谋略,阎顺比王琼差得太远了。又想了半天,才约略明白这位兵部尚书话里的深意。
确实,此印从天而降,无凭无据,根本不能证明它和宁王有任何关系。阎顺指着这颗印信来告发藩王,根本就站不住脚。何况他又是宁王脚下的奴才,身份卑贱,一旦告发的内容站不住脚,立时就会被遣回江西交给宁王处置,那时候真不知阎顺会是怎么个死法!
现在王琼把眼前的事一语点透,阎顺顿时魂飞魄散。赶紧跪在地上给王琼叩头:“部堂救我!”
见阎顺吓得面无人色,刚才那股子傲气被打了个干净,王琼顺手拿过案上的“传国玺”用布包了起来:“这东西你没拿来,我也没见过,以后不论何时、何地、何人面前,一个字也不要提起,若说错了话,你是灭族的罪,却不关
第二十八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7)(1/3).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