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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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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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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没多久,却把这两处贼巢一举荡破,又说把积年之贼剿杀干净了,陛下觉得这话可信吗?”

  王守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破断藤峡等处贼寨,确实出人意料,朱厚熜心里也有几分不信的意思。可眼前的事毕竟不能听桂萼一面之词:“积年之贼,终有荡平之日,如今王守仁的奏章在这里,先生为什么说不信呢?”

  在这上头桂萼早就动过脑筋了:“臣以为王守仁此番去广西,本是要剿灭思恩、田州的反叛,可王守仁却擅作主张,不以剿而偏以抚。可回过头来,他却又擅自去剿断藤峡和八寨的山贼。单从这上就看得出,王守仁分明是避过大贼,专打小贼,而所用之兵不是湖广土兵就是本地狼兵,为什么反倒不用官兵?这都是疑点。”略顿了顿又说,“以前王守仁在南赣剿匪时,就每每报说灭贼几千,杀贼无数。到平定江西时,又把宁王府里百万金银弄得不知所终,这个人一向是不可靠的,眼前的事,只怕又是假冒战功了吧。”

  给桂萼这么一说,朱厚熜有些吃不准了。转头看着首辅杨一清,杨一清略想了一下:“陛下,臣觉得桂大人说得有些道理。王守仁在广西的所作所为,还是应当查一查的。何况王守仁这个人平时好穿古人冠袍,言行每每哗众取宠,而且此人之学与圣学相悖之处颇多,这些陛下都不可不察。”

  朱厚熜是个精明的人,虽然他为了掌握朝中大权而重用张璁、桂萼这些人,但朱厚熜心里也知道这些人不学无术,本领有限,真正的能臣是杨一清,所以他更在乎的是杨一清的主意。可现在听首辅也是这么说,朱厚熜不觉越发犹豫起来。

  眼看自己举荐的人快要被对头挤倒了,张璁忙说:“陛下,臣以为王守仁是个忠直之臣,又有大功。早年江西平叛他就被人冤枉,先是说他与宁王同谋,后又说他贪了宁府的金银,弄到今天仍未能还王守仁一个清白。此次王守仁征广西,又立下奇功,若因为道听途说就论他的罪,恐怕从此以后办事的臣子们都要灰心了,谁还能来为陛下效命?”

  其实朱厚熜倒不怕没人替他效命,也不在乎臣下贪些金银,或者假冒什么功劳,他最放在心里的却是刚才杨一清说的那几句不要紧的话。

  早年首辅杨廷和就对他说过,王守仁传播的是“伪学”,是异端,不可不防。今天杨一清也说出相同的话来。朱厚熜心里一直在琢磨这个。听张璁、桂萼俩人争吵不休,有些烦了,摆摆手叫张璁和桂萼退下去,却单留下了杨一清,又问了一句:“老先生觉得王守仁的学说果然是伪学邪说吗?”

  和杨廷和一样,杨一清也是个能办事的老臣,也是个一心维护着君权道统的人。要说矛盾,他和王守仁也没有多少要紧的冲突,可“阳明心学”是什么,杨一清多少知道些。

  虽然此时守仁刚刚传下来的“四句教”还没有推行开,甚至还没被人收进《传习录》里,杨一清也无从得知,可就他对阳明心学所知的那些,已经足够这个老臣站出来批驳王守仁和他的学说了。

  在这上头,杨一清的心思和早年的杨廷和一模一样。

  沉吟半晌,杨一清缓缓说道:“臣以为王守仁之学多是异端邪说,久必为祸,陛下不可不察。”

  有这一句话就够了。朱厚熜暗暗点头,再也没说别的。

  朝廷里发生的这一切,王守仁还不知道,这时候的他已经感觉到自己性命不久了,全身的瘴毒都已发作出来,遍体赤肿,浑身烧得火热,气也喘不上来,脚上生出了一个恶疮,脓水直流,痛入骨髓,一切病状,竟与那些腐尸堆里抬出来的人们一样。

  早在八寨搜山时看到那满山满洞的死人,王守仁心里就有了难以排遣的愧悔之意,如今他倒觉得这是命数。剿匪没有错,可这样杀人实是有罪。那些杀人的土兵都是他召集的,如今冤魂缠在了他的身上,把这恶痛恶疾都让他来身受,最终夺了他的性命,也算为那些杀人的土兵们偿了一笔恶债吧。

  眼看病入膏肓,守仁只想在临死之前再见一见夫人,看一眼儿子,急忙向朝廷上奏,请求辞官还乡。

  可王守仁一连两次上疏称病请辞,都没得到任何回音。眼看真是毫无办法,嘉靖七年十月,守仁再一次上疏请求致仕。之后扔下官职印信,坐了一条船沿江东下,直奔家乡而来。

  到这时候守仁仍然不知道自己上的所有称病请辞的奏章都被桂萼扣下了,更不知道嘉靖皇帝心里已经定了他的罪,正准备罢他的官、革他的爵,尤其是,打算禁了他的“阳明心学”。

  其实王守仁早知道自己的学说会被禁,或者至少会被阉割——也可能是先禁止,再阉割,然后某一天再开禁。但他也没想到,一本《传习录》,一个杨廷和,还有他那个勇敢的学生王艮,再加上一个阴狠歹毒的小人桂萼和落井下石的杨一清,这些力量加起来,竟使得“阳明心学”早早就被禁了,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早些。

  禁就禁吧,蔡老道不是早说过吗:那些人哪,他们有这个权力,也有这个本事……他们甚至可以把王守仁抓起来,一顿廷杖把他打死。

  除非王守仁抢在这些人动手之前,自己先死掉。

  很快王守仁乘坐的小船出了广西,进入广东。广东布政使王大用也是守仁早前的学生,亲来迎接,一直把守仁送出五十里。眼看阳明先生病成这样,王大用心里不安,忙又派人去通知江西方面的同学,请他们想办法照顾阳明先生。

  十一月十一日,守仁乘船进了江西地界,二十五日到了南安县城,这是他当年任南赣巡抚时打过仗的地方,此时守仁已经没有时间上岸看一眼南安县城了,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一刻也不能再停,否则真就到不了家了。

  然而守仁虽然不说,南安方面还是从广东布政使那儿知道了阳明先生到来的消息。黄昏时分,一条官船从后面赶了上来,来的却是守仁的学生——南安府推官周积。

  几乎与此同时,又是几匹快马绝尘而来,马上的人赶到江边,迎着守仁的小船,却是守仁的另一个学生——赣州兵备道张思聪。

  王守仁讲学半生,而且又讲得那么好,他的学生实在太多了,结果这一路上到处有人来迎接他,来看他,守仁就算想快点儿回家,也走不快。

  现在两个学生到了,守仁不得不停下船来。周积和张思聪走上船来,眼见阳明先生脸面浮肿,全身紫胀,竟已无法起身,这俩人都吓了一跳。

  见了学生,守仁挣扎着想坐起来,可刚一用劲,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气也喘不上来了。周积和张思聪忙赶过来,一左一右扶着守仁坐起来。面对学生,守仁问的第一句话还是:“最近学业有进步吗?”

  眼看这位老先生到了这般地步,还在问学生的学业,周积和张思聪忙说:“自从得了良知之学,弟子等无日不自省,都有进益。”

  守仁点头微笑,低声说道:“这就好,要立志,要上进,软弱不得,啊,软弱不得……”

  一句话说得两个学生都落下泪来,周积问道:“先生身子还好吗?”

  “已是死了,只是心有所想,元气尚存,一时断绝不了。”

  守仁说的是句实话,可在弟子们听来,心里疼得如刀割一般。张思聪忙说:“先生病得这样,一定要好生调养。我这里有马,这就去给先生请个好郎中来。”又嘱咐周积,“你照顾先生,我天亮就回来。”飞步下船,策马往城里赶去了。周积在这里握着阳明先生的手,静静地守着他。

  王守仁闭上眼睛,静谧中,只听得江风隐隐,水声淙淙,身下的船板一上一下微微晃动,自己这身子竟似没有根底的浮萍柳絮,随着感觉不到的微风一摇一荡的,似要凌虚而起,只是还给什么东西牵绊着,不肯乘风飞去。www.sxynkj.ċöm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微明。清凉的风从船篷的缝隙吹进来,守仁深深地喘了口气,觉得胸臆之间略缓和了些。用力把眼睛睁开一线,只见周积还在眼前坐着,似是清楚,又似模糊,简直就像个虚影一般。

  忽然间,隐约听到脚步声,似乎有人上船来了。守仁以为是张思聪回来了,微微睁开眼,却见船篷一掀,一个穿着灰袍的道士走了进来,鹤发童颜,慈眉善目,满脸笑意,竟是那个铁柱宫里的老道蔡蓬头!

  守仁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不由得支起上半身,问了一句:“道长怎么来了?”

  “贫道游方路过此地,听人说阳明先生的坐船在此,就过来看看。”蔡蓬头在守仁身边坐下,随手在他额头摸了一把,“你这是病了,倒也不碍。”

  听蔡蓬头说自己“不碍”,守仁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顿时坐起身来,笑着说:“道长来看我,可我这里连水都没准备一碗,真是不好意思了。”

  蔡老道微微笑道:“阳明子又说这话,当日我对你说过什么?”

  守仁略想了想,笑着说:“是啊,‘天下的水都是一样,不管身在何处,要喝水时,自然是它’。道长这话,我再不敢忘了。”

  “这就是缘法。”蔡蓬头微微一笑,问守仁,“这些年阳明子的学问进益如何?”

  “自九华山与道长一别,这些年我琢磨出一个‘致良知’的道理,又想出一个‘四句教’来,叫作‘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我想把这四句话传下去,作为一生学说的总论。”

  蔡蓬头把这几句话想了想,笑道:“‘致良知’,这三个字是件厉害的法宝。”

  “再厉害的‘法宝’也要人肯用它才行。”王守仁鼓了鼓气,把声音又提高了些,“人这一生需要有个境界、有个胆识,敢于把自己一生积累的功劳荣耀统统放下,从头来审判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像人照镜子,照见什么就是什么,不存一丝虚假,但凡见了瑕疵,立刻改过,这才是最要紧的。有些人明知自己错了,却对着镜子涂脂抹粉,甚而把镜子遮盖起来,不准天下人打开看,硬说自己是个‘良知’,一力奉行,结果把天下人都害了。这样的人,这样的心,这样的事,是有的。”

  “硬说自己是个‘良知’?这倒有趣。”蔡老道笑望着守仁,“这些人为什么会犯这样的错?”

  “还是软弱,心里明知有错,却不肯改吧……”

  蔡老道又深深地点了点头:“那依阳明子的意思,人们应该怎么审看自己的意念?”

  “用‘良知’去审。我这里又有几个字,叫作‘心外无物,心外无理’。这里说的‘心’也是良知。做大事的人,一定要做到‘良知之外一无所有’,求一个‘廓然大公’的至纯、至诚,这才是致良知的真境界。”

  王守仁喘了几口气,平定了一下心绪:“有时候,有些人硬说自己是个‘良知’,可众人都说你错了,此时一定要把自己心里这个软弱虚伪的念头放下,拿出最大的勇气,用‘良知’这面镜子来照自己,用‘廓然大公’之心来鉴证自己。看自己一直奉行不渝的这个东西到底是对是错,自己一生所为究竟是善是恶。若果然是对的,不妨谨而行之,再接再厉;若发觉自己一生的努力志向竟是错了,就需要拿出天大的勇气来,知错,认错,而后改之!哪怕一生数十年付之于此,一旦是错,一定要改!天下那些有大智大能的人们不怕死,不怕难,什么都可以不畏惧,偏就害怕功成名就以后回过头来照一照‘良知’这面明镜,对自己做一个大审判,可这样不行!非要有这一番痛改前非的大智大勇,大觉大悟,才能真正做到俯仰无愧,终至圣贤。”sxynkj.ċöm

  蔡蓬头深深地看着王守仁:“阳明子,你半生都在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由此治县、治省、平叛抚民,甚而与皇帝战斗,真正把《大学》里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做到了。立德,清廉刚正,谦逊无私;立言,‘知行合一’与‘致良知’是万世真言;立功,斗皇权、救百姓无畏无惧。如今你用这‘良知明镜’审看自己一生,有何所得?有何所失?”

  王阳明双目微闭,把自己这一生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其善其恶、其荣其辱逐一回想,好半晌,低声说道:“我心光明,夫复何言?”

  蔡老道站起身来一躬到地:“阳明子,至矣!”

  见蔡老道这样,守仁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忙起身拱手逊谢。蔡蓬头一把拉住他的手高声笑道:“今天正好是一轮大太阳,花红柳绿处处是景,干吗在这船舱里发闷,跟我出去走走!”

  “我这身子,怕是走不动了……”

  蔡蓬头听也不听,把大袖一摆:“阳明子是天下第一大智大勇之人,哪有走不动的道理!”不由分说拉着守仁出了船舱,放眼望去,只见大江东去,水碧天青,绿树婆娑,果然是一片好景致。蔡老道拖着守仁的手一鼓劲走上岸来,扯着嗓子唱着:

  四句法教是真言,还须你我苦心参。

  若只从头读一遍,不过一个糊涂念;

  往返读它千万遍,把个良知来实践;

  忽尔返身寻明镜,敢把善恶重判断;

  大智大勇大毅力,熔铸真金自相看;

  一生持此精纯念,求尽良知做圣贤!

  守仁笑着说:“终究道长知我心呀。”俩人一齐大笑起来,携手登上江岸,沿着那田间阡陌自顾往前面去了。

  船舱里,周积轻轻合上守仁的眼睛,低声说道:“先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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