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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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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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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冰冰、阴惨惨的,脑子里一直想着刚才吴甫和陆之谦说的话。

  当年在京城,湛若水曾经说过:“真正的圣人之学早已失传……”对这句话守仁也是认同的。可“真正的圣学”是何时失传,又因何故而失传?王守仁并没有认真想过。今天和陆之谦他们的一场争论,倒让王守仁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圣人之学就是在荀子编出“圣人诛少正卯”这个故事的同时失传了,正是荀子,用这么一个虚构出来、荒诞不经的故事掘断了“孔孟儒学”的根。

  难怪荀子去秦国,称赞严刑酷法的秦国是“治之至也”;难怪荀子这个儒家宗师,却教出李斯、韩非两位大名鼎鼎的法家弟子,这不是巧合!荀子这样的老师,真就只能教出李斯、韩非这样的学生。

  “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这五句话能算是罪过吗?难道一个鲁国的大司寇,一位终生践行“仁爱”的大圣人,可以因为这样一些无中生有的“罪名”就杀死另一个人?

  王守仁心里非常清楚,孔夫子一生没做过这样的事,甚至连想也没想过。可后世的荀子,一位“最推崇孔圣人”的儒学宗师,却假圣人之名编出了这样骇人听闻的故事。而第一个急急忙忙引用这个故事的人正是秦国丞相吕不韦,他把这个故事编进了《吕氏春秋》。汉朝的皇帝看了这个故事又惊又喜,立刻把它写进了《王制》。

  自从《王制》里有了“诛卯”的故事,历朝历代凡大权在握者,都可以借着“圣人之典”随意打杀那些他们厌恨的“五恶”之人。根本不必论罪,只要把手往对方鼻子上一指,吼一声“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立刻就能取了这个人的性命!

  而上一个因为“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而被皇帝打板子、下诏狱、贬谪蛮荒的,正是王守仁。

  这么说起来就明白了,原来当年的刘健、谢迁、韩文、李梦阳、戴铣、薄彦徽,还有一个死在蛮边的詹忠,他们全都犯了同一个罪。

  ——五恶,这帮人个个都是“五恶”之徒!

  自打在龙场交了那一群苗家朋友,守仁把以前那些丑恶的旧事都忘记了、抛开了。可现在他离开了那个世外桃源,一头扎进世俗的污泥浊水之中,忽然一下子把忘掉了的痛苦全都想起来了。

  “是我忠,还是刘瑾忠,是我忠,还是刘瑾忠……”

  这是戴铣临死前的哀号。当年这恐怖的嘶号几乎把守仁逼得发疯,可今天再想起来,他却只觉得戴铣可怜。

  难怪戴铣被人像打狗一样打死了,因为他这个人居然不顾一切,上奏弹劾最受皇帝宠信的大太监刘瑾,真正是“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五恶俱全!这样的人当然要打死!可戴铣到死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人打死,所以戴铣这个人实在是可怜得很。

  王守仁比戴铣幸运些,虽然他原本也该被打死的,可这个余姚人骨头硬,百死之中捡了一条性命,一直活到今天,竟琢磨出自己挨打的缘故来了。

  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这顿打就算没白挨。

  以前王守仁读圣贤书的时候,本来就不相信“圣人诛少正卯”这回事。现在他更打心眼儿里坚定地认为:孔圣人绝对没诛过什么少正卯,甚或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过“少正卯”其人!

  可光王守仁一个人这样想不顶用。

  两千年来,多少大权在握的人就是借着“孔子诛卯”的故事杀害了数不清的“五恶之徒”。就连真正的“孔孟之学”也被杀人不见血的“五恶”打杀,就此失传了。在这些掌握生杀之权的大人物看来,说“圣人不因‘五恶当诛’而杀人”的人,他本人就是一个“五恶之徒”!这样的人就已经该杀了!

  原来后世人尊的不是孔孟儒家,而是法家!后世人学的不是仁义良知,而是杀人!

  一时间王守仁觉得头晕目眩,全身无力,腿脚发软,再也挪动不了一步,一眼瞅见不知谁家大门前撂着块残破的上马石,就歪歪斜斜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双手捂着脸在大太阳底下坐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里浸出来,浑身冷冰冰的。

  不知坐了多久,隐约感觉到有个人站在面前,王守仁勉强抬头看去,却是尔古:“大哥在这儿呢!我到处找你。”

  尔古是王守仁在这世上认识的最淳朴、最憨厚的人了,所以守仁有句话急着要问他:“兄弟,大哥问你句话,你照直说:要是你大哥说了错话,办了坏事,别人知道了就来告诉你,你会怎么做?”

  尔古憨憨地一笑:“大哥是最好的人,哪会做坏事?”

  “唉!就是假设!假设大哥做了坏事,有人告诉你了,你怎么办?”

  尔古搔着头皮想了半天,嘟哝了一句:“大哥就是大哥,就算做了坏事我也跟着你,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信。”说到这儿忽然警觉起来,“是不是有人要欺负大哥?你告诉我,尔古这就去砍了他!”

  其实王守仁早料到尔古会这样回答,却没想到这个憨厚的老实人竟然随随便便就说出一个“杀”字来!一时间又惊又气,忍不住跳起来吼道:“哪个叫你去砍人了!你们这些混账蛮子怎么一心就知道杀人!”

  自跟着守仁以来,尔古从没见过大哥发这么大脾气,吓得脸色都变了,双膝也忍不住弯了下去,看这样子似乎就要给守仁跪下。

  守仁吼了尔古两句,自己也后悔了,见他这样,赶紧一把扯住:“兄弟别这样,是大哥把话说错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一边拉住尔古,忽然心里一酸,一股泪水直涌上来,赶忙抬起双手捂着脸,却止不住悲从中来,一屁股坐在石头礅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一下把尔古吓得手足无措,只是一连声地问:“大哥怎么了?谁惹了你,你跟我说,我去打他一顿让大哥高兴。”

  好半天,守仁总算收住了泪水,看尔古又急又慌的样子,自己倒有点儿不好意思,叹了口气:“没事,谁也没惹我,是大哥心里烦。”

  尔古忙问:“大哥烦什么?”壹趣妏敩

  守仁瞪着两眼望着尔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烦?岂止是烦!在这一刻守仁几乎绝望了。因为直到现在他才惊讶地发现:尔古这么一个淳朴的人却又是这样地暴烈,只因为他敬爱大哥、崇拜大哥,就可以为了让大哥“舒心”而毫不犹豫、不分青红皂白地去打杀别人!

  难道愚忠和暴烈竟是人的天性?

  那良知又是什么?它也应该是人的天性吧。

  这么说来,愚忠和良知表面看来竟有几分相似。那些愚忠的人会误以为自己心中装满的是良知,然后再为了这假的“良知”去打杀别人。

  可怎么才能分辨出哪个是良知,哪个是愚忠?

  忽然间王守仁心中一动,想起了早年在京城和湛若水说过的话:“世人都被捆着手脚,蒙着眼睛,却不知道是被什么捆着,被什么蒙住,竟捆得这么紧,蒙得这么严……”

  忽然间王守仁恍然大悟:原来捆住世人手脚、蒙住世人眼睛的就是这份愚忠!就是这份信任、敬爱和崇拜!就是因此而诱发出来的暴烈,就是这么一份不顾一切去打杀人的疯狂!

  想让一个昧了良心的坏人找回自己的良知,也许还容易些;可想劝那些为了维护“圣人之道”而打杀“五恶之徒”的人放弃愚忠,找到真正的良知,只怕比教一个坏人学好还要难得多。

  一个人怎么才能从愚忠里解脱出来,去寻找真正的良知呢?自己现在正给人讲学,可怎么讲,才能让学生们明白“圣人之学”的真正要义呢?

  想着想着,王守仁又愣愣地在石头礅子上坐下发起呆来。

  眼看守仁一会儿骂一会儿闹,突然又发起愣来,尔古真是糊涂了。一声也不敢言语,就在守仁身边戳着。

  不知过了多久,守仁总算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尔古来得蹊跷:“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守仁一问,尔古才想起来:“官府里那个姓席的老爷派人来请大哥,可大哥不在书院,我就一路找过来了。”

  听说席书找他,守仁这才站起身来。坐了这么大工夫,他什么也没想透,头脑里昏昏沉沉的,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

  尔古忙问:“大哥到底怎么了,身上不舒服?”

  “没事,只是……想家了。”

  王守仁还从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孤独、失落。这一刻,他真的想念起远在浙江的夫人来了。

  (四)

  王守仁到学道衙门的时候席书已等在书房里了。见守仁来了,一句闲话也没说,立刻就问:“你在书院这些日子得罪什么人了吗?”

  王守仁是个温和厚道的好人,平时一点儿坏心眼儿也没有,更谈不上得罪人。可他已经隐约听出席书话里的意思:“王某自忖还算个本分人,得罪人谈不上。元山先生听到什么传闻了?”

  席书点点头:“我也知道你的为人。可现在不知什么人弄了个揭帖,由贵州都御史转递提学道,说你言论乖张,学识伪辟,每每在书院以讲学为名妄论朝政,毁谤圣明……这个东西我粗看了一下,都是些捕风捉影、断章取义的话,没有什么站得住的内容。”

  到这时王守仁已经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全想清楚了。这分明又是贵州都御史王质在暗中捣鬼。

  自从龙场的苗人兄弟打了都御史的手下,王质这个家伙就一直在算计守仁。可是前面有按察司毛科护着,后来又有提学道席书扶持,王质始终不能下手。这一次王质算是下了本钱,暗中指使书院的教授陆之谦等人收集守仁的言论,想借这事害他。

  可王守仁平时讲论的学问虽有与众不同之处,根基却都在“圣学”之内,每每引经据典,用的也都是“五经”之喻、“四书”之典,不离正统。陆之谦这帮人暗中搓弄了很久,凑来凑去,也都是在捕风捉影,想靠这点儿东西给守仁定罪当然不够。看来这些人也是急了,今天就搞出这么个事来,拿“五恶当诛”来套守仁,希望他说出一个“五恶之徒不该杀”的话来,借此给守仁罗织罪名。

  想到这儿,守仁既气恼又厌恶,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席书看了出来,忙问:“这些日子在书院里遇上什么事了?”

  一时间王守仁几乎脱口而出,要把今天书院里这出丑剧讲给席书听听。可又一想,提起陆之谦这些斯文败类让人恶心,说给旁人听反而无聊,忍了忍,到底没开口。

  守仁虽然不说,可看他的神色,席书也知道守仁在书院里确实遇上了麻烦。今天他把守仁找来就是商量此事:“你是正德二年被贬到龙场的,至今已满三年,依例可以由藩司、臬台、学道保举你出任地方官,所以我写了个折子递进京去,想保举你到外省做个县令。只要离开贵州,王质就算想害人也鞭长莫及了,你觉得这个法子可行吗?”

  席书这番好意守仁十分感激,赶忙躬身施礼:“在下屡屡给大人添麻烦,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席书笑道:“这是哪里话!我和阳明先生论交情是朋友,论学问是同道,那些奸贼害你,就如同要害天下的正派斯文,凡是读书明理的人都会帮你。”略想了想,“这样吧,你今天就从书院搬出来,先在提学衙门里住下,等送进京城的公文有了回音,再定下一步的去留。”

  当天席书下了个手札,把王守仁调到贵州提学道兼做书办。守仁把手札交给陆之谦看了,当天就收拾东西,领着尔古搬到学道衙门去住。

  这之后的一段日子,王守仁在学道衙门里应酬着做些公事,平时连门也不怎么出,免得又招闲事,给席书惹上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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