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9)
紧收起刀,一声不响溜了出去。
这边王守仁急忙派人把赶散了的郎中又请回来,又让南昌府衙门出面,在南昌七门外各搭一座席棚,请郎中们在城门外坐诊,照样施医舍药,好歹把这一场兵变压了下去。
这时候守仁又想了一个主意,专门钉了一批棺木,病死的军士,就由南昌官府舍给棺木,或就地埋葬,或焚化了,暂时把骨灰存放在庙里,等回程时,由死者的同乡带回老家。
到这时候,南昌城里四万军士个个都知道了“王都堂”三个字,也都念起南昌地方官的好处来了,再有什么纠纷吵嚷,地方官来和京军的官校们说,也说得通了,大家笑脸相对,面子上全都过得去,很多事都有得商量了。
又过了两日,王守仁发下旗牌从各地借调来的军粮运到南昌,赈灾的米也逐日运到,当兵的吃饱了肚子,南昌城里的百姓也好歹有一碗粥喝,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些了。
眼瞅着南昌城里所有人的日子都好过了,江彬、许泰、张忠这几个人却觉得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这几个人早知道王守仁难斗,可再怎么他们也想不到,王守仁竟有这么大的本事,不知动了什么脑筋,硬是把几万京军的军心拉了过去!江彬这些人在京师横行这些年,一半靠的是皇帝的宠信,一半就是军权,现在他们手里的军队居然背弃他们,跑去跟王守仁这伙人亲近,江彬觉得自己的脊梁骨都软了。
这么下去,江彬他们这帮人还拿什么在朝廷里混?
“都督,我看还是把军马调到城外驻扎吧?”
江彬看了许泰一眼,没有吭声。其实他心里也有这个想法,可江彬又觉得,一旦兵马退出南昌,就等于自己输给了这个江西巡抚,输给了南昌城的百姓,那以后再想和王守仁争功,在南昌城里掠财,就都做不到了。
于是江彬沉下脸来:“许大人,眼下诸事不顺,皆因我等心慈手软,太纵容这个王守仁了。对这些人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客气,否则他们就会越发难治。”
听江彬说这样的狠话,张忠问了一句:“江大人想如何治他?”
在这上头江彬已经有了主意,只是看眼前这两个人胆子小,不想把主意说给他们听,冷冷地说了一句:“张公公不要问,几天之内必有一场好戏。到时候一定叫王守仁跪在我等脚下!”
(三)
这些日子南昌城里虽然太平了些,可城里住的官军毕竟人数太多,良莠不齐,什么样的货色都有,江彬等人又故意放纵军纪,克扣粮米,明着暗着挑动这帮军卒闹事。所以大事虽然都避过了,可吵闹斗殴的事却还是每天不断。
在广润门里棋盘街上住着一家姓刘的富户,因为宅院宽大些,就被驻扎在棋盘街上的一哨军士看中,硬闯进来把人家的院子占了一半,倒把主人家都赶进跨院里去,一家老小十余口挤在几间小房子里。
这天刘家的儿媳妇在井台上淘米准备做饭,偏巧两个当兵的拿着水桶到后院井里来打水,正好撞见,这媳妇见来了两个兵痞,急忙走避,当兵的就在后面指指点点,高声调笑着说:“这娘们儿好身段儿。”另一个小子也笑着说:“这女子好姿色。”
听这两个当兵的说粗话,刘家的媳妇满脸通红,又羞又恨,飞跑进屋关了门,这两个小子也是闲得无聊,还在门外一句句地说笑,不想房门一开,从里面跳出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来,手里掂着一条茶杯口粗的棍子,指着当兵的吼道:“你这两个畜生说什么?”
原来当兵的说的几句话,都让刘家的小儿子听见了。
这些天刘家上上下下让这伙兵痞欺压得狠了,早就忍不得这口闲气,现在听当兵的调戏他嫂子,就从屋里跳出来指着两个当兵的叫骂起来。这帮当兵的哪怕这个阵势,乜斜着眼冷笑道:“你的女人让你睡着,老子们又不睡她,白说两句也不行?”
这句话一出口,刘家的儿子哪还忍得住,举着棍子上来就打,两个当兵的也抡起扁担来应战。眼看自家儿子吃亏,主家的人一声吆喝,家里的儿孙仆役都冲了出来,把两个当兵的从后院一直追打到前面。这里有七八个军士住着,见自己人挨了揍,一个个都冲上来乱打,揪扯撕斗着,竟从刘府里一直打到大街上去了。
这么一来事情就闹大了。
棋盘街是一处旧街坊,道路狭窄,小巷纵横,民居铺面交错掺杂,可如今整条街都被当兵的塞满,住户出不了门,买卖开不了张,这里的百姓和京军士卒龃龉已久,相互之间吵骂不断,今天忽见刘家的人和军卒们大打出手,这些居民百姓先是在一旁看热闹、叫好,后来就有人捡起砖石掷打过来。这满街军兵个个都是粗野暴躁的人,眼见自己人吃亏,也一个个都忍不住拳脚相向,和周边居民打成一团。更有的军士趁这机会闯进路边店铺抢劫财物,又引得这些商户人家和他们争闹起来。www.sxynkj.ċöm
结果原本一户人家的殴斗,眨眼工夫已经延至百十人,也分不清是军士还是百姓,无数人挤在狭窄的街巷间,拳脚交加打成一团。正不知如何收场,忽然街上一阵大乱,几十个官军提着刀冲了过来,顿时把打架的人都围住了。
百姓和军士厮打,只是恨这些人强占民宅,入室抢掠搅闹,出于一时激愤,可现在见了刀枪,这些百姓立时都怕了。那些军士们虽然抢人的东西,也自己知道不对,忽见来了这么一群人,竟以为是巡城执法的队伍,更是吓得魂都掉了,赶紧把抢在手里的东西胡乱丢在路边,一个个空着手,低着头,都不敢吭声。
见这两伙人都不打了,带兵而来为首的军官喝问:“你们在这里闹什么?”
不管怎么说,道理毕竟是在百姓一边。眼看这些提刀的军兵好像是来管事的,一群百姓都跑到那军官面前跪下,纷纷叫道:“将军,这些人无故闯入我等家中侮辱女眷,还行凶打人,又有人趁乱闯进来搜掠粮食财物,请将军为小民做主!”
这些百姓太傻了,他们哪里知道面前这一帮是什么人,拿着刀子又要做什么事。正在这里跪着分说,指望这些人给他们做主,哪想到那个军官忽然厉声喝道:“南昌城是反贼的窝子,你们这些人竟敢聚众闹事,打杀官军,分明是贼!如今大军进剿,你们这些反贼还敢猖狂,都给我拿了!”
一声吆喝,几十个提刀的军士蜂拥而上!这些百姓这才知道来的竟是给军士们帮忙的,急忙站起身来叫着:“你们这些人不讲道理,还有没有王法!”
话音未落,那军官突然叫了一声:“反贼竟敢持械行凶,一律格杀勿论!”顿时,那些新来的军士一个个挥刀向着百姓头上砍了过来!
任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场残杀竟是真的!大明朝的军兵在大街上抡着刀,砍杀起大明朝的百姓来了!
这些草民们万万也没想到官军真要杀他们,两手空空的,哪里是官军的对手?顿时四散奔逃。官军毫不手软,围追堵截,见人就杀,整条棋盘街上血肉四溅,惨叫连连,转眼工夫已经砍翻了几十个人!刚才还在和百姓打群架的那些军卒们也给吓傻了眼,他们虽和百姓争闹,却并没有杀人的心,眼看闯下这么大的乱子,赶忙上前拦着,想不到这帮官军凶残异常,竟连自己的袍泽兄弟也不放过,只管见人就砍,下的全是死手,把官军也砍死了六七个!
不到半个时辰,整整一条棋盘街上的人全给官军杀散了。
到这时候王守仁才得了消息,带了几个差役飞跑过来。街上却早已没有人了,只见四五十具尸体在街头横躺竖卧,附近的巷子里、百姓的家里也到处都有人被杀,死的大半都是百姓,也有六七个是京军的士卒,所有死者都被人割去了首级,大街上到处是浓稠的血渍,淌成了一条骇人的血河。伤者躺在地上辗转呼号,死者家属抚着尸首大哭,半个南昌城都乱成了一团。
见了这个情景,王守仁气得两眼通红!雷济在一旁叫道:“先生,这些当兵的没有人性,竟干出这样的事来,我这就回去召集人手,到军营里去搜拿,一定要把凶手抓来问罪,还给百姓一个公道!”
王守仁到底为官多年,虽然已经气极了,却还没有乱了章法:“现在城里到处都是军马,咱们召集人手,一旦惊动军士,引起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那怎么办?”
“你们在这里安抚百姓,救治伤者,本院去见江彬,让他下令捕拿凶手!这次出了天大的事情,谅这些人不敢隐瞒护短。”
当下王守仁带了几个差役直闯到江西巡抚衙门。
此时江彬早已知道了消息,也料到守仁要来,并不阻拦,立刻把他请进二堂。一见江彬的面,守仁立刻说:“江大人,今天广润门里棋盘街一带出了血案,你知道吗?”
“什么血案?没有听说。”
“今天上午一群京军士卒在棋盘街一带擅入民居,抢掠财物,欺辱女眷,百姓气不过,与军卒殴斗,想不到这些军士竟动起刀来,当街杀了几十个人!”说到这儿,王守仁几乎要喊叫起来了,尽力平定气息,“江大人,京军是天子扈从精兵,非比寻常军马,出了这样的大案,绝不能姑息,请大人立刻到军营去查,找出凶手交给本院治罪,否则本院必要将此事上奏天子,就算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替南昌城里的百姓把这个官司打到底!”
守仁说了这么一堆话,江彬仰着脸,双眼微闭毫无表情,半晌才说:“王大人说的是这个事?这事我倒听说了:今早有一群叛贼余孽拿着刀枪火铳聚焦在广润门一带,意图谋反,官兵前去弹压,这些叛贼持械抗拒,杀死官军数人,后来锦衣卫旗校得了消息,立时赶到,与叛贼殊死搏杀,足足战了半日,才将逆贼击败,当场格毙数十人,斩首五十一级,本官已将杀贼有功之人记入名册,不日将向兵部衙门请功。”
江彬这一席话如同一个焦雷打在王守仁的头上!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什么逆贼?什么持械抗拒?南昌城里都是安分守法的百姓,手无寸铁,哪来的什么宁王余党?什么聚众谋反?眼下明明杀死了几十个百姓,何来杀害官军一说……”
“若不是逆贼,为什么京军士卒也死了七个人?”
“京军士卒皆是被……”到这时候王守仁才从江彬的话里听出“锦衣卫”三个字来,“这些军士皆是被锦衣卫旗校所杀!怎么会是百姓杀的!”
“锦衣卫旗校是朝廷王法,如何会去杀害官军?王大人说的是笑话吧?”
看着江彬这副无耻的嘴脸,王守仁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上头顶,忍不住厉声吼叫起来:“锦衣卫旗校当街杀人,多少人看见了,你赖得掉吗!你们这些人妄杀百姓,冒认军功,所犯皆是死罪!今天你等若不交出凶手,本院这就召集人手,把你们……”一句话说到这儿,忽然停住,再也说不下去了。
眼看王守仁紫胀着一张脸,鼓着两只眼睛,气得浑身直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江彬把双臂抱在胸前,冷笑着问了一句:“王大人,你要召集什么人手?要把我等怎样?说呀!你要召集什么人?想把我们这些人怎样?”
江彬这话问得好厉害!
东厂是王法,锦衣卫是王法,京军也是王法,如今江彬领了钦命,统率京军,掌着锦衣卫和东厂,也就是说,他江彬就是王法!面对这如山的王法,小小一个王守仁居然想要抗拒,想要“召集人手”,召集谁?想干什么?
——谋反,这是谋反!江西巡抚王守仁,居然要谋反了……
幸亏王守仁是个经过大事、聪明透顶的人,反应极快,在最后一刻,把那句几乎让他灭族的话缩住,没有说出口来。
可现在江彬笑着问他,问他要“召集”什么人,要做什么事。王守仁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王守仁心里那纯而又纯的“良知”,竟被皇权彻底打垮,完全湮没了……
这一瞬间,王守仁忽然觉得自己死了,分明是死了,魂魄都散了,肉身也朽烂了,眼睛也看不见了,耳朵也听不见了,也感觉不到自己还有手脚,还有身体,还有头颅……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看着王守仁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江彬嘴角上浮起了一丝冷笑。
几个月前在扬州府,那个不自量力找他麻烦的知府蒋瑶,最后就被江彬耍成了这副样子,今天这个江西巡抚也照样被自己摆布得魄散魂飞。只是当时蒋瑶被逼得跪在地上叩头,这个王守仁骨头硬些,到这会儿还没跪下求饶。
那就让他跪下求饶吧。
“王大人,我已经给城里的兵马下了令:只要南昌城里再有逆贼乱党聚众滋事,无论京军、边军、锦衣卫旗校人等,只要见了,立时格杀,你是江西藩司,平乱诛逆也有责任,这就回去知会都司、提刑和南昌府、新建县所有差役军卒,协助京军诛除逆党,不论是官军还是府县差役,只要杀了逆党的,皆可凭首级来报军功,个个有赏。”
江彬这一句话,竟是要纵容手下在南昌城里放手杀人的意思。
半晌,王守仁一声也没吭,拖着两条腿从江西巡抚衙门走出去了。
(四)
这天王守仁从江彬处回来,没跟任何人说话,晚饭也没吃,自己一个人回了住处,关了房门坐在床上发愣。杏儿知道守仁又遇上烦心的事了,这种时候只有自己能劝他两句,就去炒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见守仁双眼微闭,缩着身子,灰着一张脸坐在床上发呆,就笑着说:“先生不要想这些事了,先吃点儿东西吧。”见守仁动也不动,又劝了一句,“先生这些年碰到多少事,没有办不成的,今天的事也没什么,吃点儿东西,歇一歇,就有办法了。”
这时候的王守仁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半晌,勉强打起精神,低声说了一句:“东西放在这儿,你先出去。”
杏儿陪在守仁身边这些年,什么难事都遇上过,从没见王守仁变成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在他身边站了好半天,竟是一句劝人的话也想不出来。m.sxynkj.ċöm
过了好久,守仁又抬起手来指指门,却没再说什么。杏儿忽然明白,这个男人眼下已经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是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杏儿只好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回到自己房里坐着,越想越不放心,犹豫了大半个时辰到底又走回来,可一推房门,却从里面闩住了。
这倒是从没有过的事,杏儿只得轻轻叩门,连叫了几声“先生”,里面没有半点儿声息。从门缝看进去,只见烛影之下,王守仁仍然像刚才那样呆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杏儿也不敢叫了,又不敢走开,就在门前站着,后来实在累得站不住,就在门口坐下,身子轻轻靠在门上,慢慢地睡着了。
此刻,杏儿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只见满天星星,觉得浑身冰冷僵硬,脖子又酸又疼,也不知自己在这儿睡了多久,耳边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有点儿像风声,细听却又不是,轻轻推了一下房门,仍然闩着,从门缝里看进去,室内的烛火却已经熄了——也许是燃尽了,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那奇怪的风声就在耳边,喑哑低沉,抽噎压抑,时断时续,隐隐约约……
此刻,杏儿心里一下明白过来,这哪里是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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