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8)
来这帮当官的真是吃闲饭的,一点儿正事也不做!
“你们不必等了,我看万安县也不会派官兵来剿匪。既然水贼不过三四百人,你们这些商船足有两三百条,一条船上四五个人也有一千多了,怕这些贼干什么!”
几个商人面面相觑,当先一个缩着脖子问:“这位大人官居何职?要到哪里去上任?”
见客商们缩头缩脑的,显然不信王守仁有对抗水贼的本事,守仁故意沉下脸来:“本都堂就是朝廷刚任命的南赣巡抚,这三条官船上有五十名官兵,怕什么水贼!”
听说这位大人就是巡抚老爷,几个商人呼啦一下全都跪在地上:“还请大人给小的们做主!”
这时王守仁已经下了决心:“你们出去告诉所有船上的人,天亮时都到江滩上集合,听本都堂号令,一起攻打这些不知死的水贼!”
天亮的时候,江岸边各条船上的商人、船东都被召集起来,点算一下,共有大小船只两百三十多条,商人水手一千五六百人。
有这么多船,这么多人,还怕什么水贼?
守仁吩咐众人:“你们都跟在官船后面,听官船上鼓声号炮,就一起呐喊助威,官船登岸赶杀贼人,你们也务必上前助阵,哪个打贼的时候出力气,我赏你们酒肉吃;谁要临阵退缩,本官饶不了他!”一千多人轰然答应。
官船的桅杆上挂起“钦命巡抚南赣汀漳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大旗,王守仁搬来一张太师椅,身穿佥都御史的四品官服在甲板上居中而坐,冀元亨手里拿了根长枪和尔古一左一右立在身后,两旁各排开十五名军士,盔甲鲜明,刀枪耀眼。另两条官船分在左右,每条船上各有十名军士,把凡能找到的各色旗帜都打起来,几块写着“佥都御史”“巡抚南赣”“肃静”“回避”的硬牌都举起来。三条官船后面,两百多条商船列成一个雁行阵,大船在中间,小船在两侧,船上的水手、商人都脱了长袍,打起绑腿,手里擎着船篙、钩杆、棍棒,整整齐齐在甲板上列队,远远看去俨然一支齐整的军伍。
人的胆子是要用气势来壮的。前几天这些商人还是一盘散沙,被水贼吓得魂飞魄散。现在有巡抚大人做主心骨,有官船在前面领队,这些人的胆气也壮了,不少年轻人摩拳擦掌,满心想着和水寇斗上一场。
船队顺江而下,快到中午了,果见前面江心横着七八条旧船,拦住江面,左右江岸上聚着几百人,手里拿着棍棒刀枪,挠钩绳索,等着劫掠船只。眼看远远有船开来,这帮人全都站起身,等看清眼前的景象,一个个都傻了眼。
眼看果真遇上了水贼,守仁把手一摆,官船上四条火铳一齐打响,声如雷鸣,几面战鼓也敲了起来,后队商船上的一千多人齐声呐喊,直向江心横着的小船撞去。船上的水贼见了这个声势,吓得划起桨向岸边逃窜。
眼看江上屏障已除,冀元亨俯身问:“先生,咱们是不是就这么冲过去?”
“过去?到哪儿去!咱们要是这么过去了,这些贼人还会纠合起来接着抢掠,遇贼不剿还算什么巡抚?”守仁往左边江岸上水贼最多的地方一指,“传令:官船率先登岸,把这些贼人杀散了再说!”
一声令下,守仁乘坐的官船直向岸边冲去,另两条官船紧随其后。排在后面商船上的水手们眼看巡抚大人身先士卒,都鼓起了勇气,两百多条船转头向岸边驶来,不一时纷纷靠岸。岸上这些水贼本是乌合之众,见对方阵形严整,气势强盛,又见当先官船上打着“巡抚”大旗,知道撞上的是个大官儿,全都慌了手脚,根本不敢交手,往岸边的山坡树林乱钻乱跑,四散而逃。
见贼人逃了,上岸的官兵水手一齐挺着刀枪棍棒赶杀上来,顿时把两三百个水贼围在江岸上,三面堵住去路,背后是一道乱石岗子,急切间爬不上去,这帮贼眼看无路可走,一齐抛下刀枪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哭声喊声响成一片。
到这时候官军水手们哪还客气,上前就要打杀!忽然群贼之中站起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来,伸开双臂拦在所有人前面高叫:“且慢动手,这些都是走投无路的百姓,你们不要乱杀好人!”
这一声叫喊把所有人都弄糊涂了,停了手,瞪着眼看着这个不怕死的怪人。王守仁从人群后面走出来,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这书生高声答道:“学生雷济,是个举人。”
“你是这伙人的头目?”
一听这话雷济倒笑了:“不瞒大人,学生也是被这帮人劫来的。”
这种鬼话守仁哪里肯信:“胡说,这个时候还想狡赖,先把他绑了!”几个军士上前把雷济拖倒在地捆绑起来。雷济也不反抗,只看着守仁说:“学生是广东惠州府生员,三天前坐船往南昌去,半路被这些人劫了,大人不信,把学生带到官府一审便知。只是这些人好生可怜,还望大人从轻处置,给他们一条生路。”
到这时候守仁才细看这些被围住的贼人。只见这帮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破衣烂衫,手里的“兵器”都是些锄耙镰刀、草叉棍棒、杂七杂八的东西。倒是这个雷济穿着一件湖蓝色纻丝袍子,戴顶青缎四方巾,白玉帽准,三十来岁,长圆脸,宽额头,重眉大眼,鼻梁挺直,蓄着短须,一身的文士气派,果然和这群“贼”不大一样。
王守仁冷笑着说:“你是什么人本官自会弄清楚,可你说这些贼人‘可怜’是什么意思?”
不等雷济说话,忽然乱石岗后面一片哭喊,又有几百人从树林里跑出来,不顾一切地奔到江滩上,在守仁面前跪成了一片,胡乱叩着头,叫着:“求大人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细一看,全是老幼妇孺,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守仁忙问雷济:“到底怎么回事?”
雷济这才说:“这些都是江西省内的流民,老老少少有一千多口,多少天没吃过一粒粮食。走投无路才到江边打劫,也抢不到什么,就这三天里,学生眼看着已经饿死了好几个人,再这么下去,不用巡抚大人来剿,这些人就都死光了。”sxynkj.ċöm
流民……
这些年来大明朝南涝北旱,地震山崩,加上官府横征暴敛,太监仗势凌人,藩王贵戚贪财掠货,把无数百姓逼上了绝路。早在弘治年间就有流民百万,正德皇帝治国十一年,流民人数比前朝又翻了几倍!现在王守仁以巡抚的身份和一群行将饿死的流民撞在了一起。看着这群走投无路跪在自己面前哀哭的赤贫之人,心如刀绞,羞愧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这些穷人都是南赣百姓!可他这个南赣巡抚到底“巡”了什么,又“抚”了什么?雷济说每天都有人饿死,可王守仁现在两手空空,面对上千张等着吃饭的嘴巴,又能做些什么?
沉吟良久,守仁转身问商人们:“你们谁船上有粮食?”
一听这话,这群商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开口。
两百多条商船,做什么买卖的都有,有些船上确实装着粮食,可这是他们的货物,要拿去卖钱的!现在巡抚大人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要让他们把粮食献出来,这些商人舍不得。
王守仁当然明白这些人的意思,他也不能强要别人的粮食:“放心,本官不会白要你们的粮食,一律按市价收买,献了粮的,都跟本官回万安县城,我到公库兑取现银付给你们,绝不亏欠分毫。”
听巡抚大人这么说,到底有个商人走了出来:“大人,小的船上有十多石大米。”接着又有两人站出来:“我们船上也有粮食……”
守仁冲商人们拱手称谢,吩咐手下兵士:“把米卸到岸上。”回身冲着跪在岸边的“贼人”喝道,“古人说得好:‘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荫!’你等虽然身世可怜,但聚众为盗也是大罪!今天本院暂且赦了你们,把这些米分一分,各自散去吧,若再敢生事,绝不轻饶!”
人到了将要饿死之时,谁能给他们一口饭吃,就被这些可怜人看成再生父母一样!现在南赣巡抚王守仁放给这些饥民一点儿粮食,一千多快饿死的流民顿时趴在地上冲着他叩起头来,哭喊着恩人、菩萨、青天大老爷!声震江岸。
看着这些可怜的百姓,守仁这个刚上任的南赣巡抚心里又痛又愧!哪敢受他们的叩拜,急忙上船,已经走出老远,还能看到那些流民跪在江岸上冲着官船叩拜……
这种时候,没良心的官儿或许会沾沾自喜,会乐呵呵地站在甲板上看着草民给他叩头。可王守仁是个有良知的官员,这时候,他心里的良知正在狠狠谴责他,也谴责这个把百姓逼成流民的朝廷!所以王守仁面似火焚,心如油煎,躲在舱里不敢出来。紧接着,王守仁想起一件事:刚才那些流民里冒出一个“头脑”来,自己命人把他捆了,这时候应该还押在船上。
现在守仁当然知道此人并不是什么“贼头儿”,再把人家押着就不合适了,忙吩咐随从把那个叫雷济的举人请到舱中说话。
(四)
不大会儿工夫,雷济走了进来,冲王守仁拱拱手自己在椅子上坐下。
看他这副大模大样,王守仁知道人家这是怪他无礼,不问青红皂白就捆人,觉得雷济这人颇有胆量。见他拿腔作势的,就笑着说:“刚才不知雷先生的身份,一时情急把事办鲁莽了,这里给雷先生赔个情吧。”站起身来冲雷济行礼。雷济忙也起身行礼:“都堂太客气了,学生可受不起。”
其实雷济要的就是这么一个“客气”,守仁也给了他,下面就归入正题了:“雷先生这是往哪里去,怎么会碰到这群流民?”
“学生去南昌会一位朋友,想不到回程中被这帮人劫了船,脱身不得,只好跟他们混在一起,要不是都堂搭救,还不知以后会怎么样呢。”
“你是广东惠州人,本官正好也是到那一带上任的,听说当地匪情极重,你要是知道内情,不妨对本官说说。”
王守仁倒没看走眼,这雷济果然是个能言善道、胆大心细的人,听守仁问他当地的贼情,略想了想:“都堂,这十几年来时局日坏,天灾不绝,民不聊生。南、赣、汀、漳、惠、韶各州所处正是四省交界,山高谷深,地瘠民贫,各地流民纷纷拥到这些三不管的地方来开荒求生。这些外来人既不归顺官府,又不见容于当地百姓,往往聚众结寨以自保。结果当地大小贼寨多到百余座,聚众不下五六万,个个都是亡命徒,占山为王,打家劫舍,把当地百姓害得活不下去,官军根本不是山贼的对手,打一仗败一仗,到最后干脆不敢再和山贼较量了。”说到这儿,看了守仁一眼,故意说道,“不是学生说丧气话,都堂孤身一人到这贼窝子里来剿匪安民,我看只有八个字:千头万绪,无所措手。”
雷济说这些泄气话,也是想试一试王守仁的本领。
雷济早听说过阳明先生的名声,知道此人是位大学者。现在又眼看这位南赣巡抚顷刻间把一群商人变成了军士,轻易打败了截江的水贼,又不肯妄杀,反而给流民留下口粮,把他们遣散,智勇仁义兼备,这样的官雷济真没有见过。心里暗暗佩服,故意说几句难听的话,目的是想听守仁说说自己到南赣剿匪的方略计划,看这位大学者到底是什么样的非凡之人。
雷济所说的这些难处王守仁早在上任之前就想过了。要说“千头万绪”守仁是信的,可“无所措手”他却不信:“古人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天下没有无所措手的事,剿贼也不过两句话罢了。”
雷济忙问:“是哪两句话?”
“他用蛮,我用智;他用奸,我用诚。”
王守仁随口的一句话,内中蕴含着极深的道理,雷济愣了半天才问:“都堂怎么想出这样的话来?”
“这有什么奇怪?《大学》一本书只讲了‘良知诚意’,能做到这一点,就能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雷济笑道:“先生刚才说山贼用蛮,你就用智,难道这‘智’也是良知诚意吗?”
雷济这个问题问得刁钻,王守仁笑着说:“《大学》开篇第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至善’就是诚意,就是天理。知‘至善’者必知‘至恶’,扬‘至善’者,必除‘至恶’。我先以一个‘良知’来判断善恶,然后扶其善,驱其恶。山贼若是作恶,本院有的是办法剿除他们,这就是用‘智’除恶;山贼若是改悔,我就以诚意安抚他,这就是以‘诚’扶善。去恶,扶善,最终都是为了消灭这个‘恶’,让‘善’得以光大,这就又回到‘良知诚意’上来了。所以说,只要握住一个‘良知诚意’不放,那么用剿也是扶善去恶,用抚也是扶善去恶。到最后,一定能除恶务尽,扶善务周。”
王守仁悟到“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已有十年了。这些年他一直在生活中不断实践“知行合一”,如今王守仁的“良知”和“行动”已经合为一体,密不可分。所以他讲一个“良知诚意”,行动自然就能跟上。
这次来南赣,说是剿匪,可王守仁心里的良知告诉他:南赣的局面搞成这样,是朝廷施政不善,把老百姓害成这样。所以到南赣不是来杀人,而是低下头给百姓道歉,老老实实为百姓做事。良知这样一发动,带出来的就是个“诚意安抚,扶善务周”的行动了。
“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雷济还没接触过,听了这番话真是如雷贯耳。半天才说了一句:“都堂见识之高,我辈俯仰难求。”
到这会儿王守仁对雷济越来越看重了,觉得此人有胆有识,口才过人,就问:“你想不想在巡抚衙门里当个差事,给我帮个忙?”
此时的雷济对王守仁又敬又佩,已有了追随之意,略一沉吟就说:“学生也知道都堂是个难得的好官,要让我追随都堂也可以,只是两条,都堂需要先答应我。”
听雷济说话有趣,守仁笑着问:“是哪两条?”
“第一条,学生在巡抚衙门时间不能太长,最多三年。”
“为什么是三年?”
“学生如今只是个举人,将来还打算考进士做翰林呢,不能把大好时光都浪费在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上。追随都堂太久,岂不是误了我的功课?”
一句话把王守仁说得哈哈大笑:“好,本官答应你,用你不超过三年,到时候放你进京赶考去。还有一条是什么?”
雷济站起身来冲守仁深深一揖:“学生早在家乡就听过浙江阳明子、广东湛甘泉的大名,想不到今天意外与阳明先生相遇,几句话讲论下来,五体投地!学生有个不情之请:想请阳明先生答应我,三年之后将学生收入门下,不知学生有此幸吗?”
虽说初次见面,可王守仁心里很喜欢雷济,觉得跟他真对脾气,笑着说:“孔圣人有云:‘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也。’你要拜我为师,现在就可以拜。”
雷济微微一笑:“学生和阳明先生虽是初次见面,可对先生的学问道理略有所闻。先生素来讲的是‘知行合一’,如今我追随先生,就是要学这个‘知行合一’,这三年我和先生只论主仆,三年后于‘知’‘行’二字有心得了,再和先生论师生之谊。”
第二十九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8)(3/3).继续阅读